第三十二章 奚童碎风摧夺朱城(1 / 2)
在那个名字落下的瞬间,幻境里的画面忽然坍塌了,千万破碎的影像如雪纷落,试图填满叶棣的识海。
本名暴露,恶鬼的把柄已经落到了入侵者手里,此时他唯有将海量的记忆倾泻,试图将入侵者完全淹没在这片幻境里。
已经确定自己身份的叶棣,忽然又被冲得迷茫了。此一刻,他是已成形的恶鬼,利爪正撕开一个修士的胸膛;彼一刻,他刚刚升入元婴境界,凝聚出了实体,女人——夺朱城主,也是已成年的臧嘉,抵着他的额头呢喃:“你真像他呀……”
胸膛处的酸涩几乎要将他溺毙。他看着自己不知疲倦地猎杀和吞吃,看着金银和法器在面前堆积成山,看着一根根记录夺朱城血腥交易的骨简被沉进血池。那时的血池绝没有他们看到的那么平静,猩红的池面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滚着,那大大小小沉沉浮浮的,都是被打碎的魂魄残片,纵使它们在不停地尖叫,也听不出是人类的语言了。头顶赤红色的鬼心莲倒悬,仿佛一只只冷酷的眼睛,看着臧嘉与他表演着相爱不疑。
直到他有一天在用作“封口费”的那些法器古籍里翻找,发现了不知何时被夹进去的一张纸。上面记载了不少恶鬼可用的法术和技巧,还有一个名字非常诱人的巨型阵法——屠城巨阵。
辜承尧没学过阵法。但这个巨阵的开发者实在太贴心了,他附上了一种可以不用阵台的特殊布阵法,而且将每一步讲解到了最细致的地步,如何刻画阵盘,如何勾线,堪称符阵学里的傻瓜书,简直是唯恐拿到这张纸的人不去试一试。
仿佛给一个渴睡的人递来了枕头。辜承尧绝没有不用的道理。
何处有城?
夺朱城。
臧嘉绝不会想到,她曾经最信赖的小哥哥,后来是最信赖的枕边人,有一天会以一整座夺朱城的鬼修与平民们为牺牲,突破鬼护笼的限制和打魂鞭的防护,将她夺舍。
历代鬼修的魂魄无不是阴气浓重,放到恶鬼嘴里就是相当美味。可辜承尧吞下臧嘉的魂,只觉得味同嚼蜡。
他看着自己新拥有的女人身体,不同于鬼气凝结的实体随时会消散,这具身体是持久而温暖的。用着那张纸上教授的方法,他同时继承了臧嘉的上品幻属性单灵根,修为更上一层楼,就连鬼体也变得似男似女。好在,他不讨厌。
毕竟这样他就不是辜承尧了,当然也不是臧嘉。这是一个全新的灵魂,他自当有一个全新的生活。
“你终于死了。”
千万影像落地,拼出了最后的画面。尧操控着臧嘉的身体,跪地大笑,状若疯癫。他忽然又站起来,跑过每一条街道。城市是死寂的,只有他的声音撞击着墙面回响,一刻是欢愉,一刻是痛苦。
“哈哈哈哈哈!你终于死了!你终于死了!阿嘉!阿嘉!你终于死了!”
他笑了又哭,哭了又笑,终于沿着一条墙根坐了下来,抱着头,用沙哑的嗓子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不死在九岁那年……如果你当时在我面前死了,我们哪里至于到这种结果。”
又或者,回到更早以前的那个端午的早晨,那场龙船渡。你没有看到那个小担子,我们分吃了粽子和药糖,两个人一起手拉手走回家去。
那一天的一切仿佛都是错的。如果没有那一天,他仍是乡绅家的小少爷,她仍是邻家娇俏可爱的小未婚妻。他们会渐渐长大,他们会结婚生子,他们会甜如蜜糖。
当夜,冲天的血气忽然打开了一道通往秘境的门。
夺朱城从此消失于五岳陵。
………………
沉睡在红色阵圏里的叶棣猛地睁开眼睛,咆哮起来:“辜!承!尧!”
“知道!”
花棠撇下已画了一半的新阵圈。符笔在他手中画出一道刺目的红线,直奔不远处的阵口。收笔的一瞬间,菊刺阵外圈爆出一圈白光,三十二道光簇如长枪刺出,尽数穿过阵盘中心,叶棣的身体!
“不要!”“打招呼小分队”齐齐惊呼。
被光簇穿透的叶棣痛苦地咳嗽一声,从空中摔落下来,正砸在阵盘上,将好几颗压阵的灵玉打得飞出去。但光簇中心,分明还困着一个人形,那是个半透明的影子,它正扭动嘶吼着,用锋利的指甲掰开光簇,试图逃脱。
恶鬼终于露出真容。不同于“臧嘉”的娇小瘦弱,真正的尧虽然身形极淡,却依稀能看出是一个高大的人形,身体上半女,下半男,呈现观音模样。他长发披散,状若疯癫,双手十指隐隐紫红,仿佛淬毒的刀刃,虽然身处劣势,却时时准备着刺向敌人。
“又是你?”尧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花棠。
“能两次从我手里逃脱的人,也算是有能耐,若非你想对小笛子动手,将你打得只剩一成修为,也就够了。”花棠垂头看着他,手中随意拍出十张缃黄符纸。他下笔如飞,随写随贴,很快贴出来一个简单的结界,回头嘱咐道:“你们几个,退到结界里去,千万不要出来。”
叶沣和叶澜小心翼翼地扶起叶棣,退进了结界。
尧睨着叶棣不住冷笑:“一个不合群的小子,就值得你这么护着?”
“他是我徒弟。”
“一个刚拜师的徒弟而已——你们两个在我幻境里的小动作我都知道啦。”恶鬼抬起一只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小孩子说的话是不能信的。他们说过之后就会忘了,而你还记得,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这不用你管。”花棠又给结界贴了一层符纸。他画符是一把好手,却没时间将它们贴整齐,横一道竖一道的,很像街边那种糨糊黏的野郎中小广告。
“接下来你要干什么,杀了我么?能杀了鬼的只有更强的鬼,你要当场自刎么?”尧讥诮地看着他,“你们是找不到我的尸骨的,没有人能找到它。”
“我也没想过要找。”
花棠最后回头看了叶棣一眼。叶棣正垂着头靠在叶澜腿上,乱糟糟的头发挡住眼睛,分不清是昏迷了还是醒着。
但愿你是昏着吧。
他双手并指前点,轻声念诵:“托茹拉安津诺卡拉。”
御神界·玄冥,卷土重来!
………………
金殿已经是高大无匹,玄冥虚影却更加顶天立地。半人半鸟的俊美男人垂下头颅,看向对它来说小如虫豸的尧。它面容阴寒,周身杀气毕露。
寒星化作的白狐从叶棣被夺舍昏迷起一直安静地蹲在一边。花棠向着寒星的方向递手,寒星长嗥一声,纵跃而来。它毛茸茸的身子在空中拉长变形,最终归于一柄寒光闪闪的银色细剑,落入花棠左手中。
同一时刻,玄冥巨像手里也多了一把同样的剑影。花棠右手单手结印,菊刺阵的光簇随即消散,恶鬼落在空中,躯体依旧透明。
尧不躲不闪,甚至浮在原地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没用的。”
他忽然全身一轻。
秘境里是极其缺乏灵气的。这里是逆气的家园,逆气会吞噬一切灵气。尧在秘境里度过了不知多少岁月,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低灵气的环境。但是现在,有一种新的法术被释放,它的作用是为这个空间提供灵力——巨大的灵力。阴森的大殿都因为灵力的到来而重焕生机。长明火激动地燃起三尺巨焰,血池翻滚着,只有已经完全魔植化的鬼心莲不堪忍受,花瓣一一枯萎,黑色的灰纷乱地落在他们头上肩上。
花棠左手持寒星,右手取出一柄黑色刺剑,细细一拂剑穗,挽了个剑花。
在他面前是逐渐膨胀的金色菩萨像。它的八条臂膊已经全断了,看上去可怜无比。但它后脑光环逐渐分离,三十四条稍小一号的手臂舞动起来。
“小耗子……”菩萨像心口传来尧的桀桀笑声,“之前只用手臂和你斗,是我轻敌。你且试试这个!”
说话间,他右半身体的十七条手臂瞬间融化成金汁,向着花棠的方向涌来!
“金灵根……你们杂灵根的,真是方便。”
不论是金还是铜铁,延展性都是上佳。花棠闪身避过来势汹汹的金汁,寒星光芒一闪,将开始塑形的金流一剑切断。同时他右手运劲,黑剑飞出,直直插入菩萨心口一边,将一盏魂火打灭。
恶鬼眇了一目,却一声不吭。他收回金汁,将剩余的金属捏成了两条粗糙的大手臂,一者下拍,一者横扫,势要将花棠捉入手心!
“宣——张刘赵钟史五公,甲马随身,急急如律令!”
越是危险的情况,花棠就越是冷静,五鬼搬运一闪,他已经出现在无头观音背后。寒星剑被他咬在嘴里,左手右手则同时抛起一对黑剑。
他抬腿猛踹,足跟都点在剑柄尾部,将剑锋一左一右插进了无头观音的两肋!
乘着下落之势,花棠双手各挂住了一边剑柄,右臂微微用力,将自己稳稳地挂在了无头观音的背后。
“废物!”他仰头抛高寒星剑,高声宣判。
这两字骂得清楚响亮。说过了这两个字,寒星剑落将下来,他仍是张口咬住,同时双手放开剑柄,在金身上轻轻一推,一个鲤鱼打挺往下翻去。
“不知轻重的小耗子,你修为比我高又能怎么样……”
两肋的剑锋的确阻断了新生手臂的动作,但没能制止住剩余的十七条小手臂。花棠人在空中,来不及闪避,在放开剑柄的下一息就被三只手臂一上两下地捉住,凄凉地悬在半空。金汁流转,恶鬼将观音的整个胸膛都翻了过来,两点魂火灼灼地仰视着他,语气得意洋洋:“怎么样啊,小耗子?”
花棠将嘴里咬着的寒星剑摘了下来。虽然是受制于人,他看上去却并不怎么狼狈:“不怎么样,你好啊。胜券在握的感觉怎么样?”
“挺好。人为刀俎的感觉怎么样?”恶鬼学他的话来反刺他,“你这人有完没完。嘴巴这么碎脑子这么空,嘁,你这种人都能修出御神界,是不是一辈子闭关没下过山啊?”
“差不多可以了。其实只是想和你多说说话。”花棠一直是微笑着的。
他终于沉下身,双手持剑举至面前,一道弧光沿着剑刃猛地破开。“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来者无论魑、魅、魍、魉,终葵起鼎,尽付一炬!”
玄冥巨像手中展开了巨型的阵图,其上文字斑驳瘦硬,竟然看不出写的是什么,只觉得晦涩难懂,一看就是极其骇人的古阵。
花棠一喝如同狮子吼:“来者何人!”
恶鬼当然不可能傻到喊出自己的名字。游离的十四只小手聚拢融合,将要变作两只新生的大手。赶在古阵展开来之前,他至少要先干掉一个!
他忽然全身一僵。
菊刺阵重开,三十二道光簇牢牢锁定住尧。当然,他也无处可避让。
“不可能,我现在这样怎么锁得……”
这念头一闪即熄。因为他听到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从染血的剑穗里传出,亮若洪钟:
“辜承尧!”
阵图喀喀转动,脱离玄冥巨像白皙的双手,直直向着尧压来。灵力沿着符文字流淌淬变,也将阵图变得越来越亮,直到它的中心处涌出汹涌的亮白色火焰。
尧的金身在火焰中开始融化,胸口的黑剑迎着热风微微颤动,剑尾的流苏分开,露出一个小小的木刻娃娃头颅。
开了眼的小奚童正冲着花棠嘻嘻而笑。
替命法器从来都是双刃剑。它于灵气层面上与它的主人一模一样,当然也能替主人开口。花棠刚刚故意挑衅尧,也只是方便小奚童听清自己主人的声音而已……毕竟作为一个刚“出生”的小东西,它对尧还不是很熟悉。
两道一模一样的古阵同时压下,烧化的金汁流淌一地。小奚童的头颅发出“咔”的脆响,在苍白色光焰中突兀地碎成了一捧齑粉。
不用去想恶鬼的结局了。
………………
花棠轻松地落地,挥手将巨大的玄冥虚影散了,持剑回头。结界表层被贴得横七竖八,好在无损它的功能。在缃黄纸中间露出来几双眼睛。
“但愿小笛子还没醒。”花棠这么想着,从储物法器里取出一支银色的剑鞘,将寒星剑极其珍重地装了回去。他挥手撤去了那些小广告一样的缃黄纸,微笑道:“好了……”
“叶笙。”
花棠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说话的是叶棣。
叶沣紧张极了,他没忍住捅了叶棣一胳膊,然后单膝跪下,战战兢兢地唤道:“叶家平竹堂叶沣,见过家主。”
在他身后,叶澜和叶水明珠均是诚惶诚恐地跪倒:“见过……家主。”
见识过那通天的玄冥巨像和古奥的阵图,还有那打通秘境和五岳陵倒灌灵气的手段,如果说刚才他们还只是惊叹高阶修士的强大,那么现在经叶棣一说,惊叹立马化作了一种诡异的确信:站在这里的黑衣年轻人,一定是叶家家主叶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