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亲情误(1 / 2)
对于父亲,胡钰现在所能想起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不记得他的样子,不记得他的味道,唯一有印象的,只是他每次出现时,周身萦绕的橙黄的光,如一盏小小的灯笼,给他温暖,亦给他心安。可惜,父亲并不常常来,他无疑是与娘亲很恩爱的。胡钰至今仍记得他每次出现时,娘亲的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欣喜,是那样盛大磅礴,照亮了山间清寒的岁月。可是,父亲为什么不能与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小胡钰问过娘亲这个问题,而陈茵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怅然的目光却穿过窗棂,投向遥遥远山,投向那神秘的未知之地去了。
没有父亲相伴,亦没有同龄人作陪,小胡钰倒也不觉得孤独,因为他还有娘亲。在他眼中,陈茵简直就像传说中的神族一般无所不能。她教他认字,教他如何在山中生活,带他看四季流转的风景,甚至还为他做了各种各样的小玩具。有一次,一条黑纹巨蟒不知从何处爬进了他的房间,小胡钰吓得瑟瑟发抖,陈茵听到声响冲过来,二话不说挥起墙角的锄头就向那蟒蛇的七寸砸去。她连手都没抖,脸上表情异常冷静坚毅,仿佛对付的不是一条毒蛇,而是一只蝼蚁。这么多年过去,每次上战场之前,胡钰都会想起那时娘亲的样子,她是他见过的最温柔纤弱的女子,却有着常人不及的刚强勇敢。无论是山中猛兽,还是狂风暴雨,都不足以让她变一变脸色。
一次、只有一次,胡钰永远记得那是个风雨如晦的傍晚,陈茵从山中回来,面如金纸,冰凉颤抖,浑身血污,泥泞不堪。小胡钰吓了一大跳,还来不及哭号,就被她一把抱住。陈茵死死地压着他的头,不让他看,也不让他听,甚至不让他呼吸。那一刻,胡钰差点儿以为她要杀死自己。
但是没有。片刻之后,陈茵放开了他,眼中血色泛滥,泪雾朦胧,似有无限愤怒悲戚,说出的话却冷静果断,毫不迟疑:“我们离开这里。”
小胡钰不知住得好好的为何要离开,也不知走了之后父亲要怎么找到他们。但辗转数月之后,他们就如同两滴孤水汇入了人流,住进了一座村落。这是一个人族的村落,地处偏远,人丁稀薄,对外来人口很是欢迎。在这里,胡钰第一次接触到同龄的小伙伴,也第一次融入了群体生活。
他太小了,渐渐地不再想起父亲,亦不再思索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日子倒也算得上无忧无虑,直到那场妖族的屠杀来临,陈茵将他塞进了后山的土坑。
记忆中,娘亲就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傍晚,第二次就是这场诀别时。陈茵一遍遍摩挲着垂在他心口的玉坠,用眷恋不舍的目光无声地亲吻着他。她什么也没多说,胡钰却读懂了她的目光,她是要让他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有希望。
胡钰不让她走,死死地攥着她的衣袖,陈茵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毅然起身离开。她引开了那些凶神恶煞的怪物,将唯一的生机留给了胡钰。胡钰望着她奋不顾身的背影,咬得嘴唇鲜血直流,眼泪糊了满脸,却不敢哭出声。他万念俱灰,却有一个念头,被陈茵牢牢地种在了小小的心里——活下去,为了娘亲,一定要活下去。
他活下来了。虽然在大火中受了伤,还丢失了家传的玉坠,但好歹,他没有辜负娘亲的希望。大火中整个村落都成了废墟,他后来回去找过很多次,既没有找到玉坠,也没有找到娘亲的遗体。茫茫天地间只有灰飞在扬洒,仿若一场冷雪。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陈铎。陈铎是他的恩人,也是他报仇的希望,但他万万没想到,他还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亲人。
他是他最亲的亲人,却也是最大的仇人,是一切的源头。
如果不是陈铎苦苦相逼,陈茵就不会逃婚出走,不会遇到他的父亲,更不会生下他这个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
是的,他不是人,也不是妖。
他是个杂种。
直到三个月前那个覆面人找到他,唤醒了他心中属于妖的灵识,他才明白,过去的一切不过是场幻梦。
“我是狐妖之子,我身体里流着一半妖的血。”胡钰的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在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他越是平静,说出的话就越像是沾毒染血一般,令人心惊,“我爹是狐妖,他被自以为正义的人族处死,死的时候我才四岁,而我的娘亲,则死于妖族之手。”
他忽而恶意地一笑:“陈铎,在当年那场屠杀中,你离我娘亲只有一步之遥,却一无所知,最终还是失去了她,你后悔吗?”
陈铎眼中浊泪模糊:“我找了你们很多年,既然你爹是狐妖,为何我在妖族找不到你们?”
“因为妖族根本容不下我和娘亲!”胡钰恨声道,“天下之大,哪有我们的容身之所?!”
从覆面人口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所有的未解之谜都有了答案。
为何陈茵要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傍晚连夜搬家?为何他们要藏身人族的村落隐姓埋名?为何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切的一切只因为他们不容于世!陈茵为了他守口如瓶,保守着巨大的秘密。过去二十多年,他没有一刻怀疑过自己人族的身份。然而,现在他才知道,像他这样的杂种,在哪里都是不受待见的。不仅妖族不会放过他,人族也绝不会接纳他。
“我娘带着我避世隐居,东躲西藏,最后却不得善终。她有什么错?她只不过想和爱的人长相厮守而已,为什么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能实现?小时候,我天天盼着爹爹回来和我们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沧澜道”的制约,他不能长久待在人界,否则就会爆体而亡。但他也不愿回到妖族,便守在人界外围,一天天守着我们,直到被人族发现处死!——都说‘沧澜道’是为了维护四族和平,却为何不能保我们一家平安?!为何要将我爹娘生生分离?!”
胡钰的质问让玄一封的心头猛跳,明明不是对着他发问,却也让他无言以对。由于“沧澜道”的存在,四族各行其道,而偏离轨道的个体,似乎理所当然会受到歧视和惩罚。可是,胡钰说得对,这不应是他们的错。情感本来就很难控制,出生更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过去玄一封受玄宗教导,一直认为“沧澜道”无懈可击,是天命之道,而当他逃离神界,投身红尘,才渐渐发现,原来有很多事情和道理,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忍不住望向夜剿,却发现夜剿那一贯清明冷冽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迷惘,仿佛因为胡钰的话,微微失了焦。
“夜剿?”玄一封小声叫着他,“夜剿?!”
“嗯?”夜剿回过神来,那迷惘优柔的神情立马收得干干净净,“怎么了?”
“……没事。”玄一封压下心头疑惑,沉吟道,“我终于明白他为何能一直待在陈铎身边。他虽是半妖,但身体里有一半人族的血,所以能长久生活在人界。”
夜剿垂下眼帘,似在思索,又仿佛在掩饰着什么:“也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事到如今,他没有必要说谎,只是,”玄一封看向庙内,“我很在意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说着,按住了腰间的九天剑,目光逐渐锐利起来。
“胡钰……钰、钰儿……”
“别这么叫我!”胡钰像被什么刺伤似的,尖锐地叫起来,“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