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1 / 2)
残旧面具上眼眶中的洞,施舍了片刻喘息。
他怕是长久以来的梦,再迈一步就如落叶碎得零落。
如墨境中的他在珍重道别,虽近在咫尺,却会瞬时转眼虚空。
他站在原地犹如时光停滞的雕塑,空落落的眼神辨别着他所在的方向,他的头向一边侧着轻轻晃着,看起来平静得若无其事,手心里逐渐冒出粘腻汗液,拐杖头深深地凹陷在横贯掌心的疤痕,五指向内缓缓扣着,仿佛不愿被人瞧见他可怖的疤痕,可任他如何用力绷紧,也无法完好合拢。
萧穆寒只疑惑地看着旁边这位沧桑老人,躯体僵硬地强作镇定,褶皱下的喉结微微动了动,面具遮掩的下颔颤抖似是在悲叹,鬓间银丝发线随着他脸部用力而动,不过几时,背上湿了大片,见此,他问道,我扶你过去?
他这轻轻一唤,林则仕才似回过神来,向着他的方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
只用力一提,拐杖先是置前一步支撑,无力的歪曲右腿艰难地向前一迈,左腿再快速提起脚掌落地。
他练习了很多遍,如若他再次出现,这便是最优雅的姿态。
向他走来的每一步,都踩在王一新的心尖上,如带刺的箭簇迅疾刺入柔软,勾出往日鲜活的血肉,将两人的过往刮落得鲜血淋漓,从回忆中的温润青年,到如今眼前的佝偻老者。
他也曾目似朗星、俊逸非凡,**算盘十指翻飞打得噼啪作响,犹有余力温声盘问下人,所写之字可力透纸背、遒劲有力,亦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丹青水墨不过寥寥几笔便意境毕现。
琴棋书画摆弄账本的双手,如今却只能用来拄着拐杖。
急促的脚步如密集鼓点,重重地落在王一新的耳间,像是一只大手狠狠揉捏着他胸膛的那颗鲜活,情不自禁地揪紧胸前的衣襟,视线渐蒙层层水雾。他只见随着林则仕的脚步,脚下的衣摆向前时,空落落的裤子显露出萎缩的右腿,就像死气沉沉的枯木,只需轻轻一折,便轻而易举地断作两半。
到底不忍心亲眼见着这场面,背过身生生咽下喉间的哽咽。
即便是惩他负心,也不必变得如今这般狼狈落魄。
无论是天庭的帝君,还是历劫的林则仕,都不该是这样。
更何况,他着实也算不上什么负心,顶多就是傻了点、笨了些,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却想着独揽一切。
他只不过是学不会如何与人共商。
他只是不明白感情应当是两人的事情。
他只是不懂得,所有的喜悦伤悲皆要共享,所有的艰难困苦皆要同对。
所以,他以为的,终究只能变成他以为。
他正难受着,薛久加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走到他面前。
一新,你走得这样急,都不等等我。
薛叔叔?翎枫也回头将他瞧着,跳了几步到他面前,欣喜道,薛叔叔!
林则仕心里恍惚,磨得光滑的拐杖头打滑,汗液粘腻的掌心滑溜抓空,没了拐杖的支撑,自然而然地跌落在地,掌心擦破了一层皮,他摸索着周边也寻不到拐杖,只慌得将掌心污秽往自己身上擦,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有薛久加在他身旁,也好。
他这副残破的躯体,确实再也不能为他做什么有益的事。
面具叔叔!
爷爷!
翎枫和禾儿同时跑到他面前,两个人扶着他坐起身,拍拍他身上的灰,羽儿的小短腿也蹦跶起来,抱着比他高的拐杖,跑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衣摆,认真地给他呼呼,爷爷,不痛,不痛。
这是?薛久加不明就里,侧头询问正哀伤的王一新。
王一新只看着他摸索着找寻拐杖的手势,坐在地上的人即羞愧又茫然地低下头,耳朵尖尖冒出一圈红,直到羽儿往他手心里塞着拐杖,他没有接过拐杖,只认真地将面具后的绳索紧了紧,手指熟练地打着死结,将他的面目遮得严实。
皮肉松弛之下,他掌心的疤痕越来越大,稍稍一动拐杖头便卡在掌心中间,他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拐杖,此次却如何也起不来。
翎枫便想着要帮他一把,先从他的胳膊底下穿过,萧穆寒一看不得了,翎枫的手臂也不能太过用力,他只好疾步上前让翎枫站在一旁,学着翎枫的模样将他扶起来。这位面具叔叔,他也只见过几回,每次回到梁家村,翎枫总会找他,此次直接接触,才发觉他胳膊的骨头也有些歪曲,想必是长期依靠拐杖行走导致变形。
看翎枫那般在乎他,他也曾提议过,得找个大夫好好给他医治才是,可如若决心医治,必然要耽误他出门寻人,且调养的时日冗长,他不愿。他总是对翎枫写,他想早些找到画卷上的那个人。
他嫌弃医治自己,因着会耽误找他的时日。
而那个人是谁,他从来没说过,只掏出连污血也渐渐淡去的画卷给他瞧。翎枫亦叮嘱过萧穆寒,不能让他知道画卷上的人早已被污血盖住,他知道,那是他活着的念想。
年年在梁家村匆匆一别,他一年比一年苍老,走的脚步也愈来愈缓慢,夜半时,萧穆寒曾听见这个老人翻来覆去,借着月光一瞧,他已抱着膝盖靠在床边,全身冒着冷汗,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
翎枫跟着出来时也瞧见,可他什么也不会说,只在翌日泡了姜茶,给他用姜水洗了脚。
待萧穆寒扶着他站好后,羽儿自动自觉地拉着翎枫的手指,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周围,翎枫笑了笑,见全部人都在院落外,便说道,不若先进去坐坐?
薛久加与王一新并肩走在最后,薛久加好奇地看着不停回头的羽儿,疑惑道,这个小孩儿,怎么跟狗蛋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王一新想起儿时的翎枫,到了山下也好奇地张望四周,总是喊着要吃冰糖葫芦,不禁笑道,真是一模一样。
翎枫为他们砌了一壶茶,如何劝说林则仕都不愿坐在室内,在翎枫掌心写下说要陪禾儿和羽儿玩耍,却违心得靠在门边,禾儿和羽儿玩起了在他手心写字的游戏。
他现下目不能视,听力却练得尤其好,寻王一新这些年,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白天黑夜无法分清,有时大白天走累了,以为是黑夜便想歇息,不料却睡在了别人家门口,人家家仆出门一看嫌晦气,棒棍是少不了的,后来便练就这一技能,起码如有人驱赶,他能立时便弯着腰赔不是。
只是现下年岁大了,耳朵也比不得往日灵敏。
萧穆寒到外面的梨树上摘了几颗梨子洗净放进来,翎枫看着王一新的视线不离门边的林则仕,便主动介绍道,他是面具叔叔,在儿时给我不少帮助,我爹那时不待见我,是他带我读书写字,教我些处事之道,如若不是他教我算账这本领,我在梁家村连掌柜都做不得。
想起翎枫来到梁家村的缘由,萧穆寒心下悔恨,只叹了口气,我去外头看禾儿和羽儿。
新哥,这些年,你一直跟薛叔叔在一起吗?
嗯。王一新点头道,是他救了我。
尽管已作了心理准备,听到他承认时,从头窜到脚的凉意也抵挡不住,心跳拼了命地漏了些许,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摸摸禾儿的脑袋,安慰自己,知道他现下平安就好了,自己要说的那些话,大约也有人替他说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新哥?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一人会这么喊他,薛久加心下惊骇,疑惑道,你是……狗蛋?……翎枫?
翎枫朝着他笑笑,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