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1 / 2)
可失声的林则仕却连这一小小的疑问都无法回答,他指尖揉捏着瘦弱的肩膀,小小的人儿在大冬天里穿着两件单薄的长衫,他顺着摸至细弱的手腕,这件长衫好似是被人丢弃不要的,穿在他身上极为不合身,往上挽了好几圈,空荡荡地挂在腕上。
他皱紧了眉头,心下没来由地慌乱,在小翎枫错愕之前,他已脱下自己的破破烂烂的长衫罩在他身上。而后指尖向他的脸庞摸空,心里就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他呼吸不得。
往日双目清明时,也不见得需要用这么久的时间,去回忆一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向来胆怯的小翎枫对这奇怪的面具人惧意收敛,透过面具后那双浅淡的眸子,敏感的小翎枫觉得面前这个人好像十分关心他,是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是回来林府后,不曾有过的感觉。
小翎枫见他的双手在半空,脸却侧向另一边,耳朵冻得红红的,他试探地牵起他的指尖,慢悠悠地让它踏踏实实地落在自己的脸上,温热的手掌随之便覆盖了脸颊,掌心中部空空地漏着风,指节处不平整的薄茧,刺得他痒痒的,他问道,你是想这样做吗?
林则仕不住地点头,面具下的嘴唇微颤,急不可耐地抚上他的眉眼,光洁的额头下是凸起些许的眉骨,大致平缓的弧度与眉毛平行,整个人如同被一根绳子吊着,悬高不落,要揭开未知的惶恐,又掺了不易察觉的欣喜。
指腹沿着弧度触及眼睑,长睫就像绒毛似的,轻飘飘地触着他的指尖,小小的鼻尖正呼着热气,喷洒在他的指尖,人中下是一颗小小的唇珠,人都说,嘴唇有珠,吵架不认输。
他想到小翎枫据理力争的样子,唇角微不可察地弯起,着急得再从下颔处逆着往上,原来的两颊肉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凸起的骨头……
瘦了。
他的小翎枫,本来就很瘦。
他心急地在小小的掌心询问,饭否?
小翎枫虽然能完整地背下三字经,可不到四岁的他,并不会书写太多字,感觉到面具人有话对他说,他飞快地转身跑去站在凳子上,小小的手划开桌案上的火柴,火光微弱,捏着火柴棍点亮了桐油灯,再盖上玻璃罩子,做得十分熟练。
暖黄的灯火换一室亮堂,他只能大致辨别着小翎枫逃离的方向,侧身向着那个隐约的人影,暗暗想着,他是不是嫌弃自己?他拽了拽自己脸上的面具,令它更贴得紧实一些,总不能将小翎枫吓着。
小翎枫从床榻上翻出一本书,再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指在自己掌心停留,稚嫩的童音出声,说出的话却老成得像个大人,他认真道,你在我手心写吧,我太小了,不认识好多字,但是我有书,我会查。
就像被撕成碎得零落的花瓣,他竟然从残留的汁液品味到难得的甘甜,润过枯竭多日的心房,他一时难以言语,他一生中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最爱的人,并且不记得他的模样,仅剩的小翎枫,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连日来的防线决堤,搂着怀里的小小的人失声痛哭,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将他揉进怀里。那瘦小的肩膀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在这无穷尽的黑暗中,怜惜地给了他前进的方向。
小翎枫不明所以,他感受着这个面具人的颤抖,感受着他铺天盖地的忧伤,他嘴角一弯,却死死地忍住,他脑中突然响起在象山县时爹的话,想哭就哭,别忍着,不许忍着。
可是爹回来就变了,他不喜欢听见自己笑,也不喜欢听见自己哭,他不想见自己。果真如祖母所说,他离开象山县后,他爹的病就好了,他果然是个不祥之体。
可是在这个面具人面前,他突然觉得很安全,他的泪从眼眶里出来得悄无声息,小声地啜泣着。他想念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他教自己读三字经,他带自己下山去吃冰糖葫芦,他总爱看话本子,他会很多东西,他教自己好多东西。
可是那个人突然就消失了。
他在这个青岳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回来后爹就像变了个人,对他不理不睬,不再将他护在怀里,甚至连规矩都很少再提及,他将自己放在这里,从不来过问,也不让他去学堂。那天他差点被饿死了,自己依着记忆去厨房,大家才想起这个府里,竟还有个二少爷。
半年,他习惯了。
即便面具人出现得很突兀,他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向他敞开了怀抱,半年未与外人交谈,再内向的他也迫切与人交流,面具人在他手心写的笔划,虽然不知道他写什么,但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小翎枫哽咽道,你写呀。
林则仕这才回过神来,写道,我是你爹,你跟我走。
小翎枫翻了半天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我爹?
林则仕还未点头,小翎枫却将他的面具掀了,他心下一惊,地一把将面具按紧,两手按着面具背过身去,小翎枫奇怪地看了一眼,说道,我爹没有你这么矮,头发也没有你白,他不会戴着面具,也不会跟我玩捉迷藏。
背过身低下头的林则仕,萧瑟的背影透露着由内而外的惶恐,他无法想象要是小翎枫见了他的样子,会不会连话都不会跟他说,小翎枫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乖巧道,我不看你样子,你别怕。
小翎枫见他不为所动,急急道,我说到做到的。
手腕处传来的温热,小小的手意带哀求地贴紧,说道,你再多与我说说话。
他低落道,这里没人与我说话。
林则仕缓缓放下一只手,在他掌心处写道,为何?
小翎枫认真地看了他书写的笔划,随即答道,我也不知道,这里向来就我一个人,只有过节时才会有人叫我去大厅吃饭,我才能见奶奶、爹、二娘、大哥和三弟。你都不知道,三弟好可爱,他用手夸张得比划着,才这么小,只是睡在小床上,奶奶见他都很开心。
他沮丧道,要是我也能让奶奶这么开心,就好了。
林则仕尽量书写得比较简单,继续写道,平日,一个人?
小翎枫想着,为什么面具人对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里这么耿耿于怀,但还是答道,是啊。
林则仕继续写道,饿?脏?
小翎枫与他熟络了,将他扶到床上,与他一旁坐着,答道,我饿了就会自己去厨房找吃的,如果运气好,会有些剩饭剩菜的,但是有时味道酸酸的,吃了肚子疼得不得了。脏是指衣裳脏了吗?我自己会洗。
黄文成与苏翠曼回府后,他是想得到小翎枫的日子过得不会太好,才想着得赶紧到青岳城来接他,却不知已是这般境地,不到四岁的小孩,身旁一个家仆都没有,连饭食需要自己去找,在这偌大的府苑中,过得如同孤儿一般。他心疼得揪成一块,写道,上学?
小翎枫停顿了半晌,久久没有回应,林则仕担心地再次写下,怎么?
小翎枫弱弱地开口,那回祖母考我跟大哥,大哥没背出来,我背出来了,爹夸赞聪慧,不必上学堂,给了我几本书,让我自己看。
他捏着自己的衣角,肚里传来尴尬的声响,才说道,你吃饭了吗?他跳下床去,捧着那碗来之不易的饭菜,用筷子搅了一下,笑道,今天运气不错,有点肉,你饿了吗?我们一起吃好吗?
小翎枫夹起一筷子饭,送到林则仕嘴里,闻起来味道并不太好,但这两人现在都没有挑食的资格,他将面具稍稍掀开一条缝,咽下去后夺过他的饭碗,在一旁放下,而后凭着记忆,在柜中摸到压箱底的碎银,以及几块珍藏的玉佩,这是几年间陆陆续续给他准备的生辰礼物,可惜没有机会送出,都藏在箱子底了。
他捏着碎银,在他手上写道,想不想吃小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