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 / 2)
任王一新如何喊叫,司命都没有回应。
烈焰火光侵蚀,烟雾直冲上天,几年间精心布置的府邸,终成废墟一片。
村民们终于意识到,再不将这火扑灭,便会烧到自己家来,于是他们提着水桶,越过倒在一旁的林则仕,直接冲进去灭火。
倒也不是没人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林则仕,可是他实在的伤势实在太过惨烈,他无意中扯着一人裤脚时,那人还被吓了一跳。那人善心倒是有的,可他伤势颇重,治理的诊金付不起,治好不死也半残废,如果死在自己家,便更是晦气。于是他很简单地挣脱几下,便回自己家去了。
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不停,他接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愿意停留下来。
想他往日对十室九空者乐善好施,对贫穷苦难者慷慨解囊,也未料到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于是他言不由衷地找借口,也许他们忙着灭火。
他便不再勉强。
即便他还未照过镜子,也怕自己这副模样太过骇人,便一直埋头趴在地上,直到火势被控,众人散去,别人都只当他是个已死之人。
他无法呼救,也没有力气挪动,摸着木牌残卷,静待时日流逝。待众人兴高采烈地离去后,耳边无一丝动静,手掌犹豫着撑地,袒露的伤口掺了黄土,他本该声嘶力竭地大喊,可他只能靠急促的呼吸,提醒着原来自己还活着、还痛着。
他靠着墙坐立,血淋淋的手抬起,摆弄着已断掉的右腿,这片废墟终究归于安宁,他惊讶的是有人停留在他面前,任凭他再努力,也只能看见模糊的重影,那个人伸出手掌在他面前比了比,他努力地张口,喉间如火焚烧般疼痛,才想起自己已失声,只能微微侧头以表疑惑。
而后他想起自己现下定然面目可憎,便又低下头去,捏着残卷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他知道,小翎枫在青岳城过得不会太好,他需要立即回去,将他带出林府,可他现下没有力气,需要稍作歇息。
你伤得太重。
气息越来越近,近在头顶处停留,陌生的气味靠近,他因着恐惧抵着墙,不知这个人到底要对他做什么,是觉得他还未死,再次来灭口吗?疑虑中,他便被腾空抱起,右腿以一个怪异的状态无力地垂落,大夫才惊讶于他的右腿已断,竟还能旁若无人地坐在一旁。
他将林则仕带入自己家中,他特意加了点麻沸散,竭尽所能给他上了药,处理断了的右腿,全身上下几近缠满了麻布,厚重的麻布缠绕在脸上,血依旧不管不顾地渗透而出。
黄土粘着血干涸,留在手掌伤口处,他清洗了许久才处理干净,给他上药缠布期间,都不曾清醒。他细细打量着,一双未经风霜的手,一看便是读书人,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掌心伤口深得切断了痛苦,也砍断了他提笔的能力。
往后笔墨丹青,怕是与他无缘。
从此,他家中就躺了个缠满纱布的人,来此看病的村民,路过都好奇看一眼,这个全身缠满麻布的人,到底是作了什么孽,才变得这副模样。
除却孩童时期,林则仕人生中第一次失禁,是在被张大夫救回来的几天后,他三急时无法开口,腿断了无法动弹,张大夫正在忙别的,忘了计算时辰,他便打算自力更生,可腿脚无力,翻身时滚落地上,一个不可控,黄色的液体便浸湿了他的裤子,慢慢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看病的村民瞧着这动静,也一同望过去。
旁人炽热的目光,饶是他现下视觉模糊,也能想像得到何等的鄙夷,羞愧之中,硬是从没有知觉的眼睛落了两滴泪,他何至于如此狼狈。张大夫听到动静掀帘而入,扶着他坐起,替他换了衣服,向来被家仆伺候的他,从来没有哪一次的情景是如此窘迫。
张大夫倒是好心替他解了围,他不能言语,只在他手心里写了多谢。
张大夫却说,这是他的医者本分。
林则仕写道,我的木牌和画呢?
张大夫将他放在床侧的木牌和画递给他,继续道,我何时能走?
他要去青岳城带走小翎枫,还要带着小翎枫去找那个人。
张大夫没有回答他,身旁一丝气息都察觉不到,他微微侧头,双目无神地望向一侧,伸出手茫然地触摸,却摸不到任何物体。张大夫见他如此,适时伸出手,被他握住掌心,看他的手指在自己掌心挠挠,他写道,我还能说话吗?
曾答应过那个人,只要他回头,他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
他怕他回头,自己却什么也说不了。
张大夫叹了口气,犹豫着说道,你的嗓子……是有人给你下毒了,你可知,是何种毒!!药?
林则仕轻轻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张大夫说道,那便难办了……
林则仕焦急地写道,还请你想想办法,我还有许多话未说。
张大夫安抚道,那是自然的。
刚开始处于朦胧之中,甚至有些暗黑的环境时,他其实并没有这么镇定,亦慌张得时时刻刻都想有人陪在身旁,只是张大夫在象山县是出了名的善人,大家都喜欢来找他看病,他便也不会时时在身侧。他独自用一双手、十个手指头,到处摸索着一切,好似怕被什么东西吞噬一般,尽管范围仅在床榻上,于他而言,却已变成无穷大的天地,有时他触不到边,抓空时便瑟缩回手,有时以为那是边,却在更早之前便已触到底。
思及此,他甚至有些庆幸,梦里的墨境中待过的那一段时日,教他早前对暗黑有些初识,想到如果非要在暗黑的地界,便有机会能见到那个人,心顿时有了安放的位置。
抱着这般想法,他很快便习惯黑暗,与之共舞,处得相当和谐。
大多数时候,他的右腿还被木板夹着时,他时常梦见一个人。那人胸前也被两块木板夹着,他说自己不疼,让他去哄哄小翎枫。小翎枫那时还很小,四肢在襁褓里困住,任他如何哄,哇哇大哭的声量分毫不减,可他仍是担忧着那人的伤势,见他悄悄抹着地上的血,将他扶到一旁去叫大夫,可他走出的那一刻,那个人的伤势就好了,安然无恙地站起来,冷冷问他,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
他疼得肝脾剧痛,铺天盖地的伤悲直面袭来,醒来后,缠着麻布的手动得艰难,仍不顾一切地拆下夹着右腿的木板,张大夫正在为别的病人看病,听见房里的动静,立即赶过来,右腿还没痊愈,被他提早拆了木板,他将他按在床上固定住,再将那木板重新装上,用力地再次缠紧,说道,你是想变个瘸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