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1 / 2)
大夫的极力劝告不管用,他毫不怜惜自己的身子,想马不停蹄地完成这等恼人之事,依旧昼夜不停地翻着账簿、打着算盘,同时还需时不时地处理着商行的突发情形,不眠不休,不曾歇息。
整整一个月后,商行的总账目才算明了,母亲的病情亦好转不少。
一切事务日趋明朗。
当然,除了他自己。
在商行面前,他是说一不二的林老爷,在母亲面前,他只要隐藏自己心中所思所想,只要不出言顶撞,他便是一个完美的孝子。
王一新似也忙得很,偶尔来瞧他,只道林府真不是个人待的地方,连在屋顶上蹲着都觉着压抑,说话轻声细语,行路迈四方步,让他觉着实在无趣,问他何时回碧落山,草药没他照料都快死全了。
他从未承过归期,也不敢承归期。
再过半月便是他的婚期,母亲再次提起时,他虽没当场抗议,可心间一阵绞痛,方想抿口茶水润润干涩的喉咙,大片可怖的腥甜便已顺势从喉间呕出,啐了一口,大股赤红从嘴边蜿蜒,滴在白衫上夺目且刺眼,如同蓄谋已久的兵将,在山穷水尽时一触即发,拼死顽抗不过是在拖延时日,到底是要面对的。
他在母亲面前软得如同一滩无骨的泥肉,痛得眉头紧皱,心中犹如万针刺肉,呼气吸气皆是一惊。他听着母亲惊慌失措地喊着叫大夫,可母亲从大夫处了解到他呕血应只是多日劳累、加之感染风寒的缘故,便踟蹰着捏着手帕,而后问大夫,「半个月后便是他婚期,他能否如常娶亲?」
林则仕一面承受着钝痛,一面觉着好笑,涩意擅自泛上胸膛,侵入眼眶,他翻过身去,恨不得自己此时耳聋目盲。自己儿子病了,最关心的是他能不能如常娶亲,大夫只好好劝慰母亲一番,再道娶亲怕是不能,他此时应以歇息为主。
可他到底不能好好歇息,白日里仍要在书房处理事务,雨点绵延成丝,轻飘飘地携风拂过,悄悄然地润物无声,房门外的那株梨树已含嫩叶,簇簇雪白于枝头之上,摇曳着身姿,恍若树下有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那双桃花眼入了目,便再也移不开眼。
他不知不觉走上前,伸手一触,惊觉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便拢了几簇梨花,想做几盘梨花酥。
亲手做的梨花酥置放于桌案,日日等着王一新过来品尝。
连日病中劳累的他清瘦了不少,身上力气总聚不到一处,需由家仆扶着才添了些许力气,病中仍需每日向母亲请安,弯腰俯身朝她行礼,母亲却说,别妄想用装病躲过此事,婚期已延后至五月,这是最后的退让。
他不是没有想过,甚至观察着有无人可接替他的位置。
他受不住了,他想再逃一次。
许是母亲已有防备,无意露出些马脚,岂料母亲知晓后,母亲勃然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林家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规矩,怎的到你处便时时想着要坏了这规矩?
不顾他病体未愈,罚他去祠堂跪了三天三夜,跪得他内心愧疚,内心煎熬,初时,他亦是在恨,咬牙切齿地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他想问问,这样的林则仕,存在到底有何意义?
后来,他便不恨了。他自然懂得,日后他死了也只能与这些牌位堆叠在一起,循规蹈矩的世世代代,终其一生都不能快活。
他存在的意义,从来都只为了传宗接代,只为了传承林家商行。
这些所谓的责任,只能在其死后才可解脱。
在第四日黎明,王一新笑嘻嘻地在书房里咬着梨花酥,林则仕两个膝盖跪得发肿,风寒未愈,见他这般笑颜,却是悲痛多于欢喜。
如果自己这辈子都要与这林府紧紧捆绑,总不能将这位潇洒的少年也一同绑在一处,他属于山清水秀、自由自在的碧落山,而不是循规蹈矩、同牢笼一般的林府。
想了许久,他只道,五月他便要娶妻,他永远不会再回碧落山。如若他仍愿意来林府做客,自己也会以礼相待。
字字泣血,句句刮心。
他心知王一新心高气傲,说这番话,亦不过是激他罢了,依着他的性子,必定是一刀两断。
永生永世都不再相见。
王一新吞下喉间的梨花酥,慢里斯条地擦着唇角的酥屑,走到他面前,眉眼轻挑着瞧他,冷笑道,你道我是什么?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位置?
面前毫无血色的唇瓣慢慢扬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意,眼底晶莹玲珑,却如暗无天日的深渊,他腿间无力,单手撑着桌案,防止自己摔落,低声说道,一新,我从未承诺过你什么。
闷痛的胸口肆虐叫嚣,嘴唇颤得不露痕迹,说道,我们之间的那些,不过是男人之间的相互慰藉,你在碧落山上不知,城中有许多人皆是如此,你不必放在心上。
如同在寒冬中,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他来时心还炽热着,现下就要被拖进冰窖中,刀刀凌迟于心,势必要刮出血肉、剜透心尖。
他可真厉害,兵不血刃便将他击倒。
忽冷忽热,忽喜忽悲,忽而大笑,笑中含泪,忽而欲泣,泪中含笑,王一新扯着他的衣襟,怒不可遏,你再说一遍!
林则仕只愣了一瞬,便摆出毫不在乎的笑容,瞧着他,我说,我从未……
轰的一声,桌案已被拍成两半,账簿页页翻开散乱,墨汁翻飞洒落,林则仕只侧头望着一地狼藉,顿了片刻,才缓缓望着他苦笑道,她能给我留下子嗣,你能吗?
房内一切能砸的都砸了,林则仕瞧着他状似癫狂,却不忍阻止,由得他发泄。唯见他执起一个花瓶,正要朝他扔去,满目怒火,却咬紧了嘴唇,血珠滴落,齿间渐渐染上一抹血色。
林则仕心想,朝他扔过来,死了最好。
可王一新却执地扔去,花瓶碎成齑粉,挥洒一地尘埃,指着他邪邪笑道,我会再来的。
在他走后,胸腔气血翻腾,再也忍不住,大股鲜血喷涌而出,给这一地狼藉添了些许悲凉。
他彻彻底底地病了,终日昏昏沉沉,卧床不起,视物不清,睁眼总是朦胧一片,连起床的气力都需家仆辅助。可大事小事不断,凡事都需他决策,他只好强迫自己快些好起来,汤药一碗不见效,他便喝两碗,汤药喝得许多,饭食却怎么都咽不下。
病体缠身,事务繁多,与王一新的种种,他亦无暇顾及,只道以王一新那般骄傲的性子,怕是这辈子不会再踏入这片方寸之地。王一新最后说的那句话,他没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