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1 / 2)
山间清寒,雾气蒙蒙,晚间的露珠结在娇嫩欲滴的翠绿之上。
林则仕到底体弱,不多时便靠在王一新的肩头上,昏昏沉沉地入睡,平稳的呼吸声让王一新没来由的心安,便也安然靠在他身旁,早已燃成灰烬的死水复活星星点点的春水,刺得他心头痒痒的。
回到梁家村后,林则仕便犯了寒疾,自觉地捂在唇边低低咳喘,瞬时便咳得喉咙涨红,揪紧隐隐作痛的胸口,一时发冷,一时发热,腿上也似有千万个蚂蚁在里头爬动,骨头酸疼不已,可他无暇顾及。
待他喝了汤药入睡时,王一新仍在他身旁伺候着,唯恐面具抵得他呼吸不畅,想要解开面具的系带时,手边却被慌乱地抓住制止。
他如同惊弓之鸟,咳喘着不停地往里头缩去,将自己蜷缩成角落中最安全的姿势,护住面具的双手却丝毫不松懈,双腿紧紧地贴着胸膛,他的不安完全暴露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
心中一滞,他慢慢地靠近,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安心,「别怕,是我。」
早在轮回镜里看了千百遍的姿态,恨不得将欺辱他的人拽出来好好报复一番,又怜惜着寻他的这一路,果真吃了许多苦头,他心疼得不得了,还得笑着慰藉他。
熟悉的声音让林则仕渐渐安稳下来,只是握着他的手再也放不开,他在手心里写道,我总梦见,你连木牌和画卷都不给我留。
「我人都好好地在这,你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林则仕也放心地点头,写道,也是。
林则仕入睡得并不安稳,一会儿坐起身抱着自己的腿揉搓着,一会儿将裹在身上的被子踢了,没多久又裹得紧紧的。翎枫半夜里见房里烛光微亮,又听见床板上辗转的响声,起身烧了热水倒入盆中,伺候着给他擦身体。
连日赶路的疲累,王一新即便在桌案上撑着头也能入睡,待翎枫轻手轻脚地进来,温热适宜的帕子缓缓擦拭林则仕的身体。
扪心自问,他对照顾人这件事真不在行,往日他一个人时随意得不得了,待和林则仕在一处时,又都是他照顾自己多一些,像翎枫这般轻声细语地哄着他那般,揉搓的力度舒服得让林则仕仰叹,他生觉自己这辈子能学一成就不错了。
他既不想让翎枫劳累,也不想落后于他,毕竟往后的时日仍要学着照顾他多一些。
从翎枫手中抢过帕子,学着擦拭他的身体,方才入睡的林则仕似乎不太舒爽,扭扭捏捏地再次往里头缩,翎枫哭笑不得,他轻轻说道,「新哥,你得轻轻的。」
王一新理直气壮地应道:「我很轻啊。」
翎枫忍不住再次出声,「像对小孩子那样的。」
王一新手上不停,头也不回地应道,「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在翎枫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与新哥斗嘴恍若回到了儿时无忧无虑有人护着的时光,自然而然便答道:「新哥,我小时候好像都是自己洗澡的,在河边冲洗便完事儿了。」
王一新不知翎枫所想,心虚地摸着自己的鼻梁,自动让位于翎枫,得,一个两个都不用他照料,要他一把年纪再来做这等细心之事,着实为难。翎枫如此熟手,想必对禾儿和羽儿的照料系亲力亲为,他虽在轮回镜中未见翎枫后来的经历,但依着那满手的疤痕,定也是吃了不少不曾诉说的委屈。
王一新摸着他瘦弱的背脊,凸起的椎骨节节凸出,依然在床前忙前忙后。方才翎枫的无心话语倒是提醒了他,他自己这个做爹的也不太尽责,在他小时候便要做好未来独自生活的准备。
他本以为已想好万全之策,却没料到林则仕竟独自承受许多,以至于他再也迈不进林府的门,连带着翎枫也受了本不应受的委屈。翎枫那满手的疤痕,即便他不曾多说,也知道当时得有多疼。
王一新沉浸在回忆中时,疼得一揪一揪的,翎枫已经将林则仕伺候妥当,他打了个哈欠,望见陷入沉思中的新哥,在他眼前摆摆手,圆碌碌的大眼睛疑惑地瞧着他,「新哥?」
王一新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新哥,这里睡不好是吗?要不你去我房里睡,我和穆寒在厅里将就一宿,明日再去寻一间大一点的屋子,咱们在一起住段时日。」
翎枫的眼里似是小心翼翼,渴望却又不敢亲昵。
王一新笑了笑,情不自禁便将他搂在怀里,像儿时安慰时拍着他的背脊,轻声道,「想抱新哥就直说,弯弯绕绕的做什么,你不说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翎枫抵在他的肩膀,默默地点点头,双手搂得更紧,悄悄出声,「新哥,我好想你。」
尾音都在哽咽。
王一新想着,果然父子同心,这般心事埋藏的性子与林则仕像了十成,生怕翎枫也因这性子吃了亏,便说道,「往日我没教你,往后喜欢他,便记得多向他表达自己的心意。」
别像他和小柿子,明明情投意合,生生凑做两个一厢情愿,走了许多弯路才在一处。
感情这回事,还是简单些容易。
林则仕山间回来这一病,将一家大大小小折腾得不轻,本想动身离去的薛久加,便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每日替他把脉诊断再清除毒素,教王一新按摩腿部的手法。
本想再逗留些许时日,但几日后来自虚行谷的飞鸽传书,让他不得不匆忙动身回去,指尖的黑线已延伸至胸膛,临行前他握紧王一新,心中哀叹,来的时候是两个人来,走的时候却要独自回去。
那声师娘是真的该是多好。
薛久加只将这些话反复埋在心里,想着自己命不久矣,让王一新惦念着怕又觉得欠了人情,只说道,你们好好过日子。
想了想,又往他怀里塞了许多好药方子,兜里的瓶瓶罐罐的摆满了一列,一向不善言辞的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将他们一家几口的体质都写在不易浸湿的帕子上,唯恐庸医看不出来,误了性命。
相比禾儿和羽儿的泪眼汪汪,翎枫更是不舍,薛叔叔在他幼时给过的一点甜,让他寄怀到如今,好不容易才相见,此时却又要分离。
翎枫的每个表情都被萧穆寒记在心里,知晓他心中又纠结,见状只问道,不知薛叔叔家在何处,日后定要上门拜访。
薛久加笑了笑,想着自己死后连坟冢都不愿留,便只应道,四海为家,他日重逢,便看缘分深浅罢。
林则仕在他手心里写道,这些年来,多谢你照料。
薛久加这回也不说话,只在他手心里写道,他性子倔强,你便让让他,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可别让他受委屈,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人惦念着他呢。
林则仕郑重点头。
在此过程中不曾一言的王一新,坚持要送薛久加走出村口,似是望见了他的眉目凝重,薛久加对他说道,就送到这里罢,再送,我该想着要将你一同带回去了。
少时不懂情事,一颗心满满当当装着小柿子,现时却无法再对他的情意避而不见,他说道,回去好好给念一找个师娘罢。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怪我醒来太晚。
不知是在说在活冢中醒来得太晚,没好好劝解他早日另觅佳人,害他生生耽误了这些时日,还是在说在关于偏执的情感中醒来得太晚,时至今日才知晓身旁亦有个不错的人,但无论如何,薛久加都不会怪他,感情这东西不是药理,不是用心搭配琢磨就能药到病除。
他深深地知晓感情这回事,万万不可勉强的道理,于是一腔情意埋在心里,对他说道,你天生郁结难抑,又总是逞强,他要是欺负你了,你回来便是,要是我不在,你便找念一,他也照料过你。
王一新轻轻点头,望着他托着药箱,背影在眼前消失。
可从天命簿撕下的纸笺的悲鸣在心间愈来愈响,黑雾缭绕紧缠得愈来越紧,他叹道,其实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便是此生最后一见。
林则仕很努力地让自己复原,自从王一新醒来后,便觉得每日都在美好之中,禾儿和羽儿陪伴在他身旁,翎枫和穆寒亦精心伺候着,最重要的是,王一新不再是幻境中的虚影。
熬好的汤药喝得一滴不剩,断腿无法根治只能用膏药缓解,即便王一新每日精心伺候着,仍出了不少的岔子,替他上药时总是不分轻重,林则仕又说不出话,疼得捶床也只好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道,我自己来。
王一新只觉得自己是真没照料人的天赋,将膏药气鼓鼓地递到他手里,坐在床边看他熟练地给自己上药,说道,「你可得快点好起来,翎枫和穆寒过几日便要回宫了。」
林则仕身体似停滞一瞬,隔着面具的神情暗淡,指尖的膏药在帕子擦干净,摸索到床沿边坐下,写道,还有,几日?
王一新瞧他紧张的神情,甚是满意,「大概就这几日,若是喝不到他们的奉茶,我可饶不了你。」
我得给送个礼物给他们。
这几日因在病中,林则仕又清减不少,去厨房挎着一把柴刀,拄着拐杖向竹林深处走去,王一新跟着他一路摸索着,停驻在细弱的竹子前,握起柴刀,一刀接连一刀地用力,试图砍断这颗细竹。
可他刀刀用力不在一处,娇嫩的青汁沿着竹壁滑下。
王一新知晓他骨子里的倔强,也知晓他想亲自送礼物的心意,只好靠着站在一旁,看他汗如雨下,时不时地替他擦拭额角,顺便提醒他砍断的位置应集中在一处。
待禾儿和羽儿见到林则仕赠送的礼物时,都高兴地移不开眼睛,禾儿手中的是一把竹笛,虽然做得笛孔歪歪扭扭,但是吹出来的音准丝毫不差,待他给大家表演一曲后,王一新是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料到林则仕双目无法视物,亦能作出此物,也不枉费他陪在旁边喂了许多蚊子。
孙子高兴最重要,让王一新也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