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2)
林仙家就在眼前,一个小胡同里,抬脚不过几十米的距离。纪澜山风流做足把人送到门口,抬眼看到这堪称破旧的大门与荒凉的地界莫名的感觉到了一种凄惨:“您就住这?”打死他都想不出这唱一出戏就能拿赏钱拿到手软的林老板会住在这小胡同里。
“别有一番意境不是吗?”林仙侧了侧身作势要开门进去:“今天太晚了我就不请二爷您进去了,咱们下场戏再见。” “哎……”纪澜山刚要说话,就听见里面传来“哐啷”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声音,其造势之大惊醒了邻里附近的狗。一时间狗叫声四起夹杂着人的骂声,林仙面色一沉,也顾不上赶人了推门就往屋里走,纪澜山连忙跟上。林仙脚步不停的直接从庭院进了最里面的厢房,只见那个被林仙赶回来的周莲跌坐在地上,旁边是摔碎了的盛着饭菜的碟碗,在地上还冒着热气。在他身后,一张木床被牢牢的钉在地上,被深色窗帘围起来的人看不清身型,能听见是个男人在难耐的喘息扑腾着。纪澜山跟在后面:“哟,这是这么……”
“师父!”周莲扑过去抓着林仙的裤脚:“大师父他不肯吃饭,他又发病了我摁不住他……”“烟呢?”林仙略过了这满地的狼藉,直接在靠窗的梳妆镜里翻找着什么:“我怎么跟你说的?!师父闹你就给他烟,他抽了就吃饭了。”
“可烟没了啊。”周莲委屈的说:“我到家才发现烟被抽完了,又不能不让大师父饿着不吃饭吧。”听到这话林仙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定定的看了自己的手几秒,突然从大木箱的里层里拿出一个玉镯子塞给周莲:“你去,去巷口找林叔拿这个跟他说买他的烟,快去!”最后一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纪澜山猛的一阵觉得这个人不对劲的太过了,他抬手想拦住林仙:“你冷静些……”林仙理都没理他直接走到床边。纪澜山无奈,只好跟明显是受惊的周莲说:“你一个人大晚上太危险,去找门口军车的司机让他和你去,你家师父这有我守着。 ”
周莲点点头,飞一般的跑出去了。纪澜山又回过头来看将窗帘拉上去的林仙,想上去帮忙却被林仙一把推开了。他怀里紧紧的抱了个人,被林仙挡着只露着点衣领的白与深深凹下的纤细锁骨,那布料看着像是柔软的绸缎睡衣,在灯光下隐隐的发着柔软的光。那人被勒得紧了又被烟瘾折磨的发疯,喘息与呻吟声却不大,细细的从喉咙里压出来。林仙微微松开自己的手臂,抱着那人温声劝到:“师父,我回来了。我就在这,您喊出声来吧,别压着。”
那人明明已经是神智不清的模样,听到这话却猛地一个哆嗦想被刺激到的大吼大叫起来,离他最近的林仙当然收到了波及,他险些要抱不住他。这一折腾那张被林仙挡住的脸完完全全的落在了纪澜三的眼里,那是一张极度削瘦的脸,下巴尖细眼眶深深的陷进去,眼下一片虚弱的青黑色。但这居然并不影响纪澜山几乎是在一瞬间认出他来,因为这张脸的在他的童年里出现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那时他还小,被老爷子抱在怀里看戏,从记事起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画着浓妆穿着戏服在戏台上婉转啼唱。那是昔日润生戏班的班主,方风藤!
十八年前,民国还未成立的时候,方风藤就已经是名声在外的名伶戏子了。他也是唱旦角的,在当时直接把几个钱呗唱衰了气。那时候一说起名伶旦角,全城人的反应就是这独一无二的方风藤。在当年纪家没少请他来家里唱戏,他从五岁听到十五岁,后来出国留学了九年甚少回家,加上本身就不喜欢听戏,渐渐的也就把这个人忘了。现在想起来与印象中年轻艳丽的脸一比,简直就是物是人非,岁月无情。当然与方风藤自己抽大烟也离不了干系。
在这一片只有方风藤时高时低的喘息声中,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周莲从外面跑进来,不用林仙吩咐自觉的找出烟管将大烟塞好点了送到林仙手里。方风藤从烟点上烟味慢慢溢出来的时候就不闹了,直愣愣的看着林仙手里的烟管。林仙半抱着他,将烟送到他嘴边,方风藤猛地含住那烟管狠狠的吸了几口,然后自己拿过烟管吞吐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情绪平复下来,一双依稀可以看到往昔美丽的眼睛里恢复了点光泽,他一手拿着烟管,一手虚弱的摸上林仙的脸含糊不清的说:“你回来了?”
“嗯,师父我回来了。”“今天唱的什么?”“《霸王别姬》,唱的不如师父好。”“嗯,别着急,明儿我教你再唱一遍。”“都听师父的……”
两人几乎是相互依偎的姿势,纪澜山突然觉得这温情的一幕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的林仙说:“那林老板我先回去了。”他被冷落了那么久罕见的没有多少脾气,在看到方风藤的时候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情绪也没了。林仙不好起身,便向纪澜山低头称谢,这个富家少爷也许只是嘴上厉害了点,在刚才却是帮了点小忙。他也随即调整了自己的态度,从十分的戒备降到了七分:“今天多亏了纪二爷,时间也晚了,不介意的话坐下喝点水吧。”反正都被他看见了林仙也不好再藏着什么,当初他师父的事闹的满城皆知,他费尽心思才把师父的事渐渐给压了下去,不想今晚被纪家的二少爷看到了。真是……
他深深的看了纪澜山一眼,纪澜山被他看的莫名其妙,但终究是没走。周莲因为刚才的事对他产生了点好感自觉的拿了凳子和热水来,然后有弯腰去收拾那一地的狼藉。纪澜山看着这清秀的小徒弟,自己找了个话题:“他多大了?”
“周莲?十四。”“十四长的这么瘦?”纪澜山绅士的把“矮”字吞入腹:“当初润生戏班的班主方风藤也不过是十五岁就成名伶了。”
“哪能和我师父比?”兴许是提到他师父,林仙眉的话多了些。他眼神温柔的看着怀里一口一口抽烟的男子:“我也比不上我师父,我十七才上戏台,吓得不行。又听了几句难听的话,当时就要演不下去了,是我师父到后台给我化妆,说:‘咱是戏子,再低三下四也不能忘了唱戏是自己的本行。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别管别人怎么说,师父就在你后面坐着,唱给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听。’从那,我就打定主意要唱一辈子的戏给师父听。”
“呀,那林老板您今年多大?”“二十二。”“那您唱了五年啊,我大了你两岁,二十四,不瞒您我也是从小听您师父唱下长大的,方老板那时候是一唱难求,现在怎么……”
话音刚落纪澜山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多蠢的话,他刚要开口解释就听到林仙低低的笑了一声,那笑声绝对算不上愉快,倒是把方风藤也引着笑了起来。林仙安抚的拍了拍他师父,吩咐周莲再端点吃的来喂给他。这边还不忘问了纪澜山一句: “您有很久没回来了吧?”
“九年。”纪澜山收敛起自己的一双长腿:“也有回来住,不过住不多久,我父亲不喜欢听戏,也就没了方老板的信了。”
“我师父啊……”林仙悠悠的开口:“就是您看到的样子,五年前抽烟抽坏了嗓子,戏迷们不乐意砸了场子,也就没法上台了。然后就是我当大梁了。”
五年前,也就是他十九岁刚刚出国不久,那时的林仙才十七岁,刚上台唱戏没多久就迫不得已接过了这个班子。在那个被骂丑了的戏班子重整旗鼓杀回来原来的位子不用问纪澜山就能知道林仙经历了多少事。不过也和他没关系,夜色已经很晚了,他起身跟林仙告了别,正好周莲捧着汤碗进来,看到他站起来便说:“二爷您要走了?”“不走留下你家林老板给地方么?”纪澜山很有风度的笑了笑,对林仙摆了摆手:“那三天后咱们东来饭店见?”
事到如此林仙也不好拒绝,点头应了下来。周莲拿着碗扶起方风藤的头,方风藤眯着眼睛看向外面模模糊糊的人影,突然认出来了那张脸:“纪小二爷?”
他平静下来的时候声音细而平和,像潺潺流过的小溪,一下子流过了纪澜山那模糊的岁月。瞬间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他“啊”的叫了一声:“纪小二爷长这么大了?你家老爷可好?”
“老爷几年前就去世了,现在不是纪小二爷啦。”纪澜山扶着门笑,莫名笑的有些开心。方风藤躺在林仙的怀里,抬头看了一眼林仙;“我还欠着老爷子一场《思凡》呢,林仙你记得给纪二爷唱了吧。”
“好。”林仙低头摸了摸师父不再年轻的脸,转头对纪澜山展开一个笑容。那可真是芙蓉面色摄人心魄。等纪澜山上了车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所作所为,送个人送出一场风波。果然这群戏子可真是天生就会诱惑人的。
纪澜山心里这么想,三日后他还是不由自主的跟着杨二少来了东来饭馆。杨二少出入讲究排场,光狐朋狗友就叫了有几个包厢,整的人家饭店闹的似舞会。林仙当然也来了,而且是打扮过了的模样。同样是青色的长衫换了中更舒适的料子在他身上就像青松那般的挺拔清秀,细看那长衫上隐隐有几道流光暗纹,灯光打过时夺人眼目的好看。他的头发也收拾过了,看得出梳头的人很用心,从哪个角度都挑不出错了。只是林老板的脸色不太好,那招牌的笑就想是挂在脸上一样。杨二少作为林老板的头号戏迷自然先第一个坐到林仙身边,用献媚到令人战栗的声音说:“林老板您终于来啦,我这位就是为您摆的。”
“多谢杨二少。”林仙微微点头,脸上笑意不减,只是纪澜山越看越难受,干脆拉过杨二少自己坐在他旁边给他倒了杯茶水:“我上次和你说什么了?怎么又这么笑了。”
林仙坐在椅子上,有纪澜山镇着没人说他不给纪二爷敬酒的不合规矩。林仙接过了那杯茶,开口道:“下个月周莲就十五了,他要在他生日那天唱第一出戏。”
“十五登台?”纪澜山愣了一下:“他这是想学方班主啊。” “他还没那本事。”林仙摇了摇头:“主要是他家里……催着要钱,说家里有人病了,没法只能让他上台了。”这在戏子中不算常见也不算罕见,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都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去学唱戏,哪怕现在戏子的地位已经很高。但也有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处于各种原因把孩子送到戏班里混口饭吃,长大了上台还能拿点钱财。只是周莲的底子还没打磨好,林仙不想让他的第一出戏唱的不尽人意,哪怕只有一点。
“你也是为他费心了。”纪澜山点点头,浅色的瞳孔中流露出点好奇,这倒显得他有了几分孩子气,只是问的问题就不像孩子了:“那你十七登台又是为了什么呢?也是父母?”
“我父母早就去世了。”林仙淡淡的说:“我是我师父带大的,我母亲难产,父亲是润生戏班的班主冬天练功自己摔进冰塘子里冻死了。我七岁跟了师父,他教了我十年才放心让我上台。”
“我从小就有一个心愿是能早早的当上班主,让我师父好好的享福。谁知道现在这样呢……”他指尖无意识的抚摸着白瓷杯温暖的边缘:“登台,真的有那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