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2)
要说在一九二一年的北平,最热闹、最能吸引平头百姓不分贵贱的地方,就是这戏班戏台这几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地方。而当时整个北平最好的戏班子就当数润生戏班,要说起润生戏班便无人不知林老板林仙。整个北平不管爱不爱听戏唱戏的,都能在茶余饭后哼上几句林老板的戏词,据说当年林老板上台演的第一出戏《思凡》,一唱爆红,几乎全北平城都记住了林老板甩着拂尘唱“冤家”时小女儿天真烂漫的娇态,都说那才是真色空,看完戏整个人的魂都被勾过去了,浑身热汗淋淋的叫好,引得北平戏迷们好一阵的狂欢与追捧 。
司令大院,二少爷纪澜山刚从英国回来还没喝上几口热茶,就被他的发小杨二少从锦绣丛里挖出来说是去听戏。纪澜山对这个沉迷声色犬马的主最是清楚不过。嘴上说着是去看戏,但看着一身的打扮就是想去看戏子会情人。还好纪澜山是纪家的最受宠的幺子,大晚上说出去看戏这种事司令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就准了。而杨二少本人自觉是金盆洗手重新做人,哪想着纪澜山心里的九曲回肠。还兴冲冲的向纪澜山介绍今晚是林老板的戏《霸王别姬》,还极兴奋的说这场是林老板的戏他专门借了个包厢。纪澜山原本好好的坐在车里养神,听到这句话才有点兴趣的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兴冲冲的杨二少:“哟,这得是什么角啊值得咱二少去借包厢?”
像他们这身份都是别人抢着送,这借东西还是借个包厢纪澜山也是头回听说,心里有些好奇也是难免的。
润生戏班演出的地方离司令大院并不太远,两位少爷动动腿半个时辰的路程也是要司机开车来回接送的。杨二少下了车直接带着纪澜山转去了戏班子的后台。后台这种地方来的大多是些晚熟了的少爷。纪澜山瞥了杨二少一眼,杨二少毫不在意的嘻嘻一笑。他们这群纨绔子弟放荡不羁是惯了的,而纪澜山却是刚回国此时只想太太平平的听了戏,好好的回去睡一觉。对着自动贴上来的年轻肉体随手推开,分了神出来看这传说中的润生戏班。只见明亮温暖的化妆间里,五彩缤纷的戏服乱七八糟的搭在衣服箱子上,油彩碟子胡乱摆了一桌。几个女旦角毫不忌讳的当着人的面换衣服,看似不经意间露出胸前的大片肌肤。纪澜山厌恶的挪开眼睛,好在这些人也是凭察言观色吃饭的,回过神来去讨好那人傻钱多的杨二爷了。这左拥右抱的杨二爷喝茶聊骚之余竟然还有精力分出神来招呼自己的好兄弟:“来,二爷,你也选一个啊。”
这哪里是润生戏班子,不知道还以为是进了什么窑子呢。纪澜山朝杨二少挥了挥手示意别烦他,一个机灵的伙计看出纪澜山与杨二少如此熟热便自觉的奉上座和热茶:“您是来看戏的吧?劳驾您再等等,我们老板马上就来了。”
“你们林老板就是这么治下的?”纪澜山在椅子边扔了外套随手坐下,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小厮手里的茶。一双被西装裤包裹的长腿闲适的搭在一起,姿势说不上是懒散,却有一种这地方容不下他这尊大佛的上位者的气场。小厮伺候惯了这些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却没有见过像纪澜山这般难伺候又隐隐带刺的少爷,正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伸手撩开了这戏台子的后门帘子,一个清脆的声音直晃晃的荡开了绕在屋子里的污秽与春色撩动:“林老板来了。”
只见一个年纪不过十三四的清秀少年一手抱着一个与他身形略有不符的大木箱子,一手向前撩开了牡丹色的绣帘,初秋时节北平夜晚的清冷气息夹带着隐隐的落叶潮湿感扑面而来。气流冷,后面的人气质更冷。那穿着长袍的冷淡男子身形修长,骨肉匀亭。白玉似的脸干净精致,丹凤眼若有所思的收敛着,眼角有一颗不甚明显的朱色小痣,凝聚了几许堪称妩媚的风华绝代,是个有分姿色的妙人。杨二少兴奋的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对着那人喊了嗓子:“林老板。”那人像没听到似的快步走进屋里,跟着他的少年快速放下帘子小跑着把箱子放到最里面的化妆台上。纪澜山这才注意到最角落里与整体风格都格格不入的化妆台,太干净了,干净的桌子上来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再抬头看这面无表情的林老板,谁也没理,直接忽视了这一屋子的妖魔鬼怪。一撩下摆坐在凳子上接过小厮递过来的茶水漱了口。这时候的杨二少万花丛中过四大皆空,极敏捷的窜到刚拿起粉面的林老板面前;“林老板,有日子没见,想我了吧?”
“啊,这不是杨二少吗?”人跑到他面前,这林老板才大梦初醒般的抬起头,正式打量起这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微微皱眉,但随即他变换了副面孔,精致的脸上流出了几分笑意与毫不做作的意外惊讶:“您不是订了包厢吗?怎么来这和他们打闹起来了?”
这声音听着挺好听的,就是说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好听了。纪澜山随手拿了个小**在手里把玩着,一双细长的眼饶有兴趣的盯着着宛若两面的林老板。终于不知道杨二少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这气质冷淡的美人转头看了过来,睁开了的丹凤眼里有细碎的流光婉转。纪澜山这才礼貌性的笑了笑站起来向这林老板走去。这林老板一直是笑着的,就算是纪澜山有意去问一些擦边球的话也是淡然处之的微笑,这在杨二少眼里是美人风情,纪澜山却不这么看。
“这林老板倒不像个戏子。”纪澜山胳膊上搭着他的外套,衬衫闲散的解开了一颗。他刚和心满意足的杨二少从胭脂粉气的屋子里被林老板送出来,现在已经是在包厢里悠悠哉哉的喝茶了。杨二少一脸少年才有的红晕,像兄弟介绍了自己的绮死对象他倒没有刚见面时存留的几分拘束了:“他不像唱戏的那谁能像?你刚回来是没听过林老板唱戏,那扮相那嗓子,一出场你就知道了,这世上还没有比他更适合唱戏的人。”
纪澜山对本国的戏曲并没有多少兴趣,也没有自小就是陪家里老人听戏的杨二少那么精通,听戏的时候不睡过去这就是他对戏曲最大的尊重了。可在戏台上红布掀开,灯光如昼的洒下,换了戏服的林仙步履如莲的走到台前。他就明白杨二少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当林仙站在台上时,他那若有若无的疏离与冷淡奇迹般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种独属于女人的无法言语表达的内心哀愁如同实质。他仰首吸气唱出第一句唱词:“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千年的时光被这声音吸引,逆流而上重现在这一方小小的戏台上。那是站在独守在军帐中的虞姬,迎接大王忧心忡忡的虞姬,走出账外看冰轮乍涌的虞姬。她眼眉低垂,殷勤劝酒,对月抒怀。那轮明月就好像真的挂在那,流照了千百年的清冷。林仙像是以嗓子为他们打开了一个世界的入口,那里光华缭乱,有刀光剑影也有忠孝节义,爱恨情仇。陈旧而又令人难以忘怀。
“行吧,也真不是个一般人物。”散场的时候纪澜山对着乌泱泱叫好的人皱皱眉,看林仙在台上盈盈下拜的谢幕。再回头一看,一直不声不响的杨二少竟然听哭了!
“唱的真好……纪二爷,我跟你说我就没听过比林老板唱的更好听的虞姬了……”杨二少抽抽嗒嗒的拿出手绢擦擦泪,继而生龙活虎的站起来喊了嗓子“林老板!”摘下手里的宝石戒指就要跟那些小姐太太抢着往下扔。纪澜山冷眼看台上台下一群不要脸皮似的戏疯子,慢条斯理的下楼就要往车上走。杨二少追上来:“先别走,陪我去给林老板献花!”
明亮的后台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乱扔的戏服也被人件件收拾了起来,阴魂不散的胭脂味也散的七七八八。林老板在屏风后换下了戏服穿上自己的青色长衫,由他的小徒弟,眉清目秀的少年周莲用清油卸了妆,层层铅华洗净,他脸上白玉般的肌色与精致的眉眼更加清晰明朗起来,细看还带着些不动声色的风情。他坐在班主的椅子上有一口没一口的饮茶,周莲就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着给他抱木箱子。纪澜山被拉进来的时候后台正分今天的赏钱,见那嫡仙似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林老板毫不客气的自己占了大头,将剩下的几对镯子戒指还有手表赏给了旁人。纪澜山莫名的觉得这林老板更讨人喜欢了一些:“哟,林老板这是准备走了?”
废话,看不见周莲都收拾东西了吗?话到嘴边滚了一圈又被拎了回去,林仙转过身看到的就是这对纨绔子弟,眉峰微微一挑,绽出一个轻柔的,堪称温润的笑容:“是啊,夜深了,两位爷小心赶路。”
纪澜山觉得自己今夜格外的敏感,对着这个小戏子的一颦一笑都这么在意,他不似杨二少那个被名伶光环照瞎了的二傻,对这个林老板他总感觉他不是一个外面传的无暇仙子,而是捏着鼻子在迎合他们,尽管这种直觉微弱的微乎其微。
他一边揽着杨二少不让他扑过去送花,一边又被这两面的美人起了点心思——他想看看这美人有没有藏着三刀。索性开口:“那林老板上我们的车吧,也不差您这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