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九十五(2 / 2)
日头已落,天色将晚。清风拂面,如他衣裳上晒过的青草味悠悠袭来,我忽闻远山上又响起了晚归林中时百鸟的鸣声。
但五月十五那日却是被我直接睡过去了。
我连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听我师父讲天下四方所用的奇毒种类及各种中毒征兆症状,起初我听得还有些起鸡皮疙瘩,听多后便麻木了,甚至在困顿之余还想出了种种奇毒的搭配方法。江湖人果真也是会折腾,直接用刀剑打打杀杀解不了心头之恨,硬是整出了这么多乱七糟的毒。
我师父讲得很是起劲,他平生一大爱好就是据毒配药,说是先前西域那头有人做了甚么剧毒叫他配出了解药,他后来在闲暇之余将此毒深化了一层,据说连他自己都找不到解毒之法。
我心道您直接把您做的饼子拿出去,不就是世间一大剧毒了么。
晓知白离开药王谷那日我仍在我师父闭关处默,直到几日后才晓得他已下山,估摸着已经快到他师门了。
这院中真是只余我一人了。我独自在院中阖眼坐了会,待到自己习惯了周身的冷清后,才起身去给院中的花草浇水。
难得我师父要替人医病而放我歇息一日,我躺在木床上却睡不安稳,怎么躺都不舒坦,只得又出到院中去透气。
神仙剑法我已然创了四式剑招,我如今武功虽也谈不上多好,却也能与寻常剑客战上一二。
再加上袖中藏着的毒,胜算估摸着还能大上几分。
想想我从前以为正人君子行侠仗义,宁可输得光明磊落也不能以不能见人的阴招取胜,如今却将用毒看作一件寻常之事,也丝毫不觉有违道义……难不成人在江湖,就必须向这些事妥协么?
我俯下身,在那毒花上轻轻一抚,心下暗暗道:“我以花汁作毒,并非想谋害人命,只是为自保而已。”
这般在心里说着,似乎我也是故意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了,想想颇为内疚,还是转身回屋躺下歇息了。
*
六月过,日头渐烈,天又渐渐热起来了。
谷中到底比山外要阴凉许多,屋旁又种满了荫蔽的树木,就是正午之时,坐在里头也不觉炎热。
那小崽子连着几日习练武,累得眼底都是一片青黑之色,兴许今日能睡到日昃之时罢。
席青在替面前人诊脉时,忽的走了神,想了这等无关紧要的事。
他也是过于心急了,想叫徒弟在几月之内就掌握寻常人数十年才能习得的东西,才这般一股脑地将平生所学都倒了出来。他并不指望小徒弟能真正接手药王谷,在岑玉下山之前,他甚至都没有想过去教徒弟任何东西。
这条路不好走,走起来也太苦了。
这般想了几番,他才回过神自己还在替人诊脉,所幸来人并未看出他的分神,只当他是在思索解毒对策。
席青按脉象,面色,身体肿胀之况大约瞧出来者所中之毒后,略一沉吟,问道:“近来中毒之人如此之多,可是又出了甚么为害江湖的恶人?”
“难讲。”来者将长须一抚,叹息道,“老夫所带门派在江湖没甚名声,往常也不曾与人结怨,也不知是从何招致的祸患。”
席青道:“人害人,有时未必需要理由。”
老人收回手,略一拱手,道:“席神医,老夫虽不知下手之人是谁,却知近来之事与药王谷有些关系……可惜门派势力薄弱,实难尽相助之意,但凡是老夫力所能及之事,必当竭力而为。”
这番话席青早便从不同人嘴里听了无数次,但还是象征性地抬眼看了看对方皱纹如沟壑般遍布的老脸,道:“多谢。”
“老夫还有一事……”老人青黑的衣衫下瘦削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阵,似是因将说的话有冒犯之意而有些犹豫,但他深吸了两口气后,还是沉声问道,“江湖如今有闲人传言您将天下第一毒给了异域来的北月门,此事可是属实?”
席青本已将眼睑垂下,想了些别的杂事,听闻老者这一句,才又将眼帘掀起。
他面具下的黑眸中沉静无波,仿佛老人所说之事与他毫无干系。
老人见他不言,刚刚平稳下的气息又乱了起来,道:“北月如今在江湖作乱,虽还未翻起甚么大风浪,但也已滥杀了许多无辜……倘若您真将那毒予他们了,不就是助纣为虐了吗?”
席青听他这番言论,却是笑了起来,说:“你已说是闲人传言了,又怎么可信呢?”
老者松下一口气,道:“老夫知您是仁义心肠,做不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席青说:“我却也不是甚么好人。”
他这般是实话实说了,老者却以为他不过是在自谦,也跟他一同笑了起来,说:“当年之事,便是那些人听信传言,还有那刘家推波助浪……如今晓得您德行的人也多了,老夫回去以后,便同他人说他人说清楚,您绝不是做这等事的人。”
笑罢,老者又叹一声,道:“就是不知这传言出处,兴许就是北月门为了拉药王谷趟这趟浑水,才叫人编出这等荒唐话。”
席青面上不说甚么,心下却又想到了留在住处歇息的小徒弟。
他这样留下的哪是甚么桃源,不过是个破烂摊子罢了。
仁义心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