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几微间(1 / 2)
“夫人呢?”以雅从外面回来,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还有以南。
这个勤问殿原本人就少,现在连云瑾都不见了。
“又出去了……”以南愁眉苦脸的,朝着外面努了努嘴。
“还是不许你跟着?”
以南摇头。
两个人互相对望着,过了半晌,以南在以雅耳边悄悄地道:“你不觉得奇怪么?夫人自庸州回来之后就怪怪的,身上总觉得冷,可孙御医开的药,她又一口都不肯喝,好像……好像……”她朝着远处的乾极殿瞥了一眼:“……她故意要折磨自己似的。好几天了,皇上也没有来,不闻不问的!就跟……就跟从前一样……”
“要是凝香在就好了,可惜她去了恭王府,”以雅想了想,“这样也不行,总不能一直不喝药,万一出了事……我还是去禀告皇上!”
以雅又出了殿,朝着乾极殿匆匆而去。以南叹了口气:“真不晓得,这是要做什么?”
她不晓得,云瑾更不晓得。
她只是在冰雪的皇宫中,慢慢地走着,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迎面有灯笼晃动,是几个侍卫,领头的人是陈田。看到云瑾,他有点慌,避过了身,想带着其他侍卫绕道而行。云瑾先一步扬声道:“陈田……”
陈田只好转回身来,抱了抱拳,面露尴尬之色。
云瑾轻声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陈田一脸无可奈何,虽未答云瑾,但还是吩咐其他侍卫先行。云瑾朝前行去,他便跟在她后面,到了花园中一处僻静的地方。云瑾看了四处并无人迹,才轻声问道:“我……”
她欲语又止,思忖了片刻,才问道:“朝中……可有什么……”
她虽然没问出什么来,陈田倒很识趣,立即道:“都只晓得睿王逃了,还说他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那二哥?”
“你说恭王?”陈田连连摆手,“他肯定不晓得,你没见他这几天都是愁眉苦脸的?听说这两天都病倒了。”
“他病了?”云瑾一阵心酸,哂笑了许久,又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船上的人,真的……都没了么?”
陈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呐呐道:“弟兄们众目所睹,睿王身上中了箭,起了火,随船成了灰烬。”
云瑾顿觉心口被人重重的砸了一下,踉跄了一步,几乎跌倒。抬头看着陈田,他脸上满是惶然且无奈,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没有说错,也没有说谎。
他不需,也不必。
因为他不会懂,云瑾心中那千万分之一的希冀。
陈田就讪讪地站在那里,连气都不敢喘。云瑾再没说什么,转身而去。
她沿着园中小径茫然地走着,伶仃的影子,被月光照在雪地上,越来越长,越来越淡。
忽然间,似乎有人在轻叹:“青鸟……”
她抬起头,月光下,似乎有人影一闪。
眼前是蓁叶亭,亭内的石桌上赫然放着一盘棋。云瑾的目光在棋盘上缓缓扫过,突然间,她整个人就像是被人点中了穴道,呼吸几乎停顿。
她立即冲了上去。
棋盘上黑白两子星罗云步,若不是一角黑子缺了七颗棋子,黑子早就大获全胜了。
那是她偷的,只是为了让婉慧能赢,搏她一笑。
那一日,明南带着婉慧和衡俨来御六阁探她,后来诩俨也来了。他们五人,围着一盘棋,可如今呢……
云瑾怔怔地瞧着,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同谁说话。
“五哥?”她高声喊道。
四周无人应答,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亭子里飘荡。
她望着棋子,压低了声音,悄声道:“五哥,是不是你?求求你,让我见你一面……”
棋子不语,四周仍是寂静。云瑾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种失望之色。
她伏在石桌上,将头深深地埋进了手臂里。
鬼神之说,终是虚妄。
渐渐地,月色被乌云遮住。黑夜有如梦魇,重重地压在云瑾身上。
梦魇中,诩俨又站在了她面前,看起来还是那么洒脱,对一切都那么自信。她更一直记得,诩俨从前总要夸耀自己无所不能。
她多么希望他从前说过的话,就是真的。
她垂下头,望着脚踝上一点隐隐的金色光芒。瞧着瞧着,她眼泪又开始在眼睛里打转。
她的双手攥着自己的裙摆,攥的很紧。她在痛恨自己,为什么当日自己不能早一些提醒衡俨,甚至不能早一点喊出声来,叫那些人住手。
她为什么不早一些杀了安计略。
甚至她恨自己,当初就不应该回来安靖,不应该求衡俨将诩俨放回睿王府。早知道今日,她宁可让诩俨留在天牢,总胜过如今这样尸骨无存。
她的面色渐渐激动起来,忽然狠狠一伸手,将棋子都拨到了地面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蓁叶亭。
凄迷的夜色中,阴黯的树木之后,缓缓转出了一条瘦削的人影。
他看着云瑾的背影,长长地叹息着,弯下身子,将地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捡回来,又一颗一颗的将棋子放到棋盘上。
一步步地复了盘,一子不差。
棋子能复盘,做了的决定呢?
无论对错,落子只能无悔。
云瑾回了勤问殿,殿内点着烛火,桌上放着一碗药。以南以雅煎好了药,早已经歇息去了。
她们不像凝香凝霜。通常是她说什么,她们就做什么。
云瑾推开了窗,将药都倒到了窗外的雪地上。
寒风入窗,烛火随风飘来飘去,然后灭了。
今夜的皇宫,就好像一座空城般的静悄俏。
乾极殿外,忽然闪出一条人影,飞身纵入殿中。
他一身夜行人打扮,连头都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远处传来更鼓,正是子时。
更鼓声却被立即被乾极殿内的喧哗声淹没,那条黑影轻巧地跃了出来,一闪没入黑暗中。
四处很快就亮起了火光,有人在急步奔走。
只有乾极殿后面有一座小宫室,依然是黑漆漆的、无声无息。
夜行人悄悄地寻到了一扇半开的窗子,轻烟般掠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非常干净幽雅的小屋,屋子里四面一片黑暗,没有烛火,但是有月光,寒冷而寂静。
有床,床上却没有人。
倒是有一名青衣女子,坐在桌子旁,痴痴地看着手中的一把匕首。
夜行人看了这青衣女子一眼,目光竟再也无法移开。
云瑾的面上却露出了惊喜之色。她猛然抬头,看清楚眼前夜行人的装束,她苦笑了。
她每一次的奢望,不过是多一次的失望。
夜行人却冲到了云瑾面前,眼睛有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云瑾只当他别有图谋,急忙持着挈燕护在胸口,朝后退,一直退到了门边。
“夫人,夫人……”以南和以雅在外面敲门。
夜行人停下脚步,没有再逼近,伸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云瑾果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紧盯着他。
“御林军在外面,说有人偷入乾极殿意图不轨。被人发现,好像朝勤问殿这边来了……”
夜行人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
云瑾于是静静的往前走,朝着夜行人走。可突然之间,她拔出挈燕,直刺夜行人的胸口。
夜行人明明看到她手中拿着匕首,却愣愣地站着没动,云瑾一刀刺过去,他居然不避不闪,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直到那匕首快到眼前,他才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握住了匕首。他没有呼喊,但手中已经流出血来。
刹那间,云瑾伸手扯下了他的黑巾。
她也愣住了。
夜行人注视着她,用最低的声音说道:“一别经年,乔姑娘别来无恙?”
一句话,藏在心头多年,此时脱口而出。
“夫人,请开门!”门外有人听到里面的动静,大声喊门。以南和以雅也急了,敲着门:“夫人,你没事么?朱雀营的人来了……”
仓促之间,云瑾朝着床上瞄了一眼,他毫不犹豫就窜了进去,躲在了帘子后面。
云瑾定了定神,扬声道:“我没事!皇上他……”
“夫人放心,皇上方才并不在乾极殿内……”朱雀营的人回答道,大约是觉得里面有些不对劲,仍是请求道,“夫人请开门。”
云瑾没有说话。她看着帘子后的夜行人,手心有点发湿。
夜行人做手势,示意她不如开门。她却立即扬手,阻住了他。
门外敲门声更急切,请求声更响。忽然人声都消失了,有人高声道:“在下高中举,求见夫人。”
云瑾立即转身将门拉开了一半,笑道:“我方才睡下了。高将军,你要搜查勤问殿么?寝殿内多有不便,还请将军一人进来。”
一条高瘦的身影闪了进来,云瑾将门微微掩上,留下半人宽的一道缝。以南以雅从门缝朝内张望,看不清殿内的情形,却也不便进来。
云瑾示意高中举随她走到床边,以背向着外面。高中举见到床上有人,一惊之余,正要拔剑,云瑾忙按住了他的手,压低着声音附耳道:“他是白马帮的少帮主孟无咎,从前帮过我。”
高中举很意外,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我救他?”
孟无咎想说什么,可云瑾和高中举已经转过了身。两人缓步朝着门走去,高中举低声道:“现在到处都在搜查,一时半会只怕出不了宫。”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孟无咎,摇头道:“他也不能这样留在这里。等下寅时,我来带他走。”
云瑾点头,送高中举出门,见他招呼朱雀营将士离去。
“高将军,”云瑾又声唤住了他,缓缓道,“烦请告知皇上我无恙,已经歇下了。不然……我怕他……”
怕他忧心过甚,难免亲自会来。
他又心细如发,轻易就会察觉了不妥。
高中举会意,微一颔首,便带着人走了。
云瑾立即闭上了门,转过头,目光盯在孟无咎的身上。
“你是皇帝的妃子?”
“你要杀皇上?”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孟无咎的辞色黯然而迟疑,云瑾却是冰冰冷冷的。
孟无咎突然一阵心冷。
他以为无论如何,他们也算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可她话里每一句,都只在问皇帝。
若她是皇帝的妃子,莫非她的那个三哥……
他的声音也冷静了:“我入宫只是为了一探究竟。”
“什么究竟?”云瑾淡淡地道,“是同你们白马帮有关么?”
“帮中内斗,我爹死了,周获也死了,”孟无咎黯声道,“我白马帮这么多年,弟兄们亲如手足,若不是有人刻意挑拨,怎会成了这样?后来我发现,夔州的白米生意,竟然被腾蛟帮接了手。我顺藤摸瓜,摸到了陈历年身上,还发现陈历年同朝廷的人有联系,甚至……”
“所以你怀疑白马帮的事,同朝廷有关?”云瑾打断了他。
她的声音很冷,更有一丝的蔑视之意。
孟无咎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眼中布满红丝:“你那个三哥,当初在南郊就曾刻意结交我爹,他既然身份这般显贵,怎会与我们江湖草莽称兄道弟?你若不信,不如就此将我交给他,让他来问我。”
云瑾淡淡一笑,很淡漠地道:“不必。”
她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话都不说了。
孟无咎看着她冷静的脸,几乎不能相信她就是那个在暮江边上赢了赛马又叫又跳的姑娘,更不相信她曾在船上同自己、周获相谈甚欢。
多年岁月,或许将人们都改变了,可她却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云瑾缓缓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她轻声道:“你放心,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捉你。你好好歇一歇,等下高师叔会来带你走。”
她垂下眼,动也不动地坐着,彷佛已忘了孟无咎还在眼前。
孟无咎静静地坐在床上,他的情绪有些焦急不安,但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
他也倦了,很想睡一会儿,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想的事。比如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藏在云瑾的床上。
自他第一眼在赛马场上看见她时,他就知道自己对这个“乔姑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可以为她做许多事情,只为了得到她的一只桃木簪。
每次深夜入睡时,他都会瞧一瞧。
他甚至都不能相信,她真的是那个三哥的夫人。他很想再见到她时,亲口问她一句,她的身份,还有她真正的姓名。
可再见时,云瑾却仿佛已完全不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