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铗声同悲(1 / 2)
江汉茫茫,没有船夫、无人掌舵、一定有人想将船上的人困在江上。
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衡俨的性格,也晓得衡俨绝不会仅此而已。
江河不比大海,总有船来船往,被困的人早晚能获救……
诩俨慢慢地走出船舱,站在船头,看着风雪之中的江面。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整个世界都是浑白一片。
却见江上风雪迷蒙中,缓缓现出一点船影,一点微光。
微光越来越多,就好似萤火虫般布满江面。
越来越亮,越来越近时,才瞧见原来是一艘艘的艨艟。
每一艘艨艟上都人影憧憧,有人手持火把,点点烁烁,在茫茫大雪中闪烁着光芒。
艨艟慢慢地逼近,在数丈之外横了过来,将诩俨所在的大船围住。数十艘艨艟,上百的人,人人左手执弓,箭在弓上,右手扣着弓弦,只是弓箭还是垂着的。
安计略从船头使劲地探着头,张望半晌,喃喃道:“不好、不好,就怕要火攻……”
诩俨的随从闻言,急忙扑到船舷上,就着火光细看,果然看到那些箭锋处,似乎包了油晃晃的一团,像是裹了一层火油。
缙南有山盛产火油,火油本是军中利器,衡俨曾令当地设法提炼火油。
云瑾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她走到诩俨身边,低声哀求:“五哥,你听我的话,你同我回去,我会求三哥……”
安计略骤然转身,冷笑道:“你瞧瞧这些人,皇上哪里是想给睿王留一线生机的样子?”
霎那间,云瑾的脸上苍白的没了一丝血色。
她很明白安计略说得没错。
若是衡俨只是想迫使诩俨回睿王府,那么他必定会正大光明地派朝廷官员来。而此刻艨艟上的这些人,都是寻常江湖人的装束,头上还蒙着面。
江上劫匪不少,诩俨势单力薄,逃亡之中撞上劫匪,并不是什么怪事,绝不会落下同室操戈的口实。
除了心腹之患,而他依然是宽以容人的明君仁主。
诩俨倚着船舷,似已瞧得出神。
江上静悄悄的,雪下得太大,大得叫人几乎都察觉不出雪在飘落。天地间彷佛只剩下数十个火把,在风雪中摇来摇去。火把的光,照着百余张瞧不清的脸面。
那个随从忍耐不住,大声喝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
江上依然一无声息,那些人甚至连动作都不曾变过,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回应。
突然之间,船尾“轰”然一响,整艘船都被震动得摇晃起来。
诩俨一把抱住了云瑾,将她按在了自己的怀里。
直到摇晃轻了些,云瑾抬起头来,看见船尾被震破了一角,江水缓缓地流进了底舱。
安计略已吓得呆住了,满头冷汗如雨。
另几个随从从船尾冲过上来,满面都是惊恐之色。一人左臂鲜血淋漓,高声道:“睿王,船下面有□□,他们一射箭,就……”
云瑾回头看诩俨,他只是笑了笑。
一个人只要还能笑,就表示他还有底气!云瑾突然心中生起了希望,她觉得诩俨绝不会轻易认命,他一定还有对策。
可诩俨放开了她,他走到了船舱里,一个人坐着。
天底是一片银白色,江水在雪花下默默流动。
江水凄凄、雪花迷离。
他在听着江水流动,听着雪花飘落,也在听着自己的呼吸。
西风吹过,船舱中吹进了雪花。
诩俨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他凝视着手上洁白的雪。风再拂来,将他手中的雪花吹起,吹入江中。
江水仿佛被大雪封印,雪已经凝结了天地。
如天罗地网,叫人无处可逃。
风又吹来,吹得几块残挂在船尾的木板,摇曳不停。
咿咿呀呀的声音,声音如丝弦,好像一个人在痛苦地喘息。
风雪像门,将一切生机关在门外。
他在门中。
雪依然在下,诩俨依旧坐在原地,动也没有动过。
他的随从们站在船的两边,面上已经渐渐镇定了下来。
安计略仍站在船头,望着雪中的火把,眼中露着恐惧之色。
云瑾在看诩俨。
诩俨没有动,只是脸上渐渐露出了无奈的神情,他默默地回望着云瑾。
他始终都是低估了衡俨,高估了自己。
这个错,实在犯得太大,大到他必须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安计略面上阵青阵白,呆了半晌,突然一把拉住云瑾,冲到船舱里,低声道:“睿王,只要我们有她在手,便可以挟持皇上……”
诩俨抬起头,目光紧盯着安计略。安计略心里发虚,正想后退,诩俨淡淡地笑了,突然一掌拍出,拍在了安计略的胸口。安计略跌出了船舱,掉在了甲板上。他在地上爬了几步,踉跄地站了起来,靠在船舷上喘着气。
“五哥,”云瑾低声道,“安计略说得对,若是三哥晓得我在这船上,他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可诩俨仍只是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我不能总欠了你的情。”
云瑾没有说话,眼圈却已经红了。
他微微笑了笑,走出船舱,卓立船头。
艨艟上的人已经举起了箭,无声无息地对准了船。箭锋上烧着火,火烧着火油,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
大雪无言,静水深流。
只听到“噗通”一声,似乎有人掉下船去。安计略的声音随即便自水中传来,他大声叫道:“不要放箭,我是安计略,我被睿王劫持,你们快救我……”原来他见势不妙,跳水逃走了。
艨艟上果然没有放箭,他游到一艘艨艟旁,有人弯下身子将他提了上来。
诩俨仍只是冷冷一笑,回过身,云瑾已经站在他的身边。
“你怎么不走?”他低声道。
“我不会游水。”云瑾摇头笑道。
诩俨哑然失笑,揉了揉云瑾的头,望着她的目光慢慢变得很温柔很温柔。他柔声道:“青鸟,你走吧。他们晓得是你,自然会下水救你。”
云瑾仍在摇头:“妍姐姐过身时,求我一定要保你性命。”她苦笑:“若是我做不到,我怎有脸面在世上偷生?还不如同你一起……”
诩俨哂笑一声,他抬头看天,雪花纷扬,今夜再见不到漫天星斗。良久,他才微微一叹,低声问道:“若不是因为妍儿,你会如何?”
云瑾抬眼望了望周围的艨艟,轻声道:“五哥,我说过,你从来都是我至亲至重的五哥。在定鼎门如此,如今也是如此……”她垂下头,想起自己同诩俨相识以来的种种,只觉酸甜苦辣,纷至沓来。
他对她那样的好,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眼看着他被烧死。
决不能。
若是她表明身份,艨艟上的人或许便不会放箭。只要能拖得上一时,她就要试;就算机会很小,她也要试。
否则,她宁可同诩俨一起死。
她趴在船舷上,大声道:“你们听着,我是皇……”
诩俨扬手,封住了她的穴道。
他轻轻伸手,将云瑾抱在了怀里。
他想抱一抱她,像从前那样抱一抱她已经很久了,只是他不能、也不敢。
他吻着她的秀发,还有脸颊,忽地一笑,蹲下了身子,去脱云瑾的鞋子。
云瑾怔怔地瞧着他。
他从怀里取出那条翡翠青鸟的金链子,在云瑾的脚上缠了两圈,轻轻扣上。他起身看着云瑾,神情很落寞:“青鸟,我这一生,至始至终,都没有一样东西能赢得过三哥。自小父皇便暗暗地欢喜他多一些,后来连皇位也是……偏心于他。可唯有你例外,我原本抢了先机,可惜自己鬼迷心窍,生生将你错过了……”
他紧紧地抱着云瑾,在云瑾耳边轻笑:“若能回到当初,我再也不会去想什么储君皇位。便是那一日,你答允了我的那一日,我便立刻拉了你,天涯海角浪迹去。如今悔不当初,唯有寄愿来生了。”
云瑾热泪盈眶,欲说无语。她想要咬自己的嘴唇,却不能动,泪珠在眼中转来转去,一滴、一滴、一滴,从她的眼眶中慢慢地滑落了下来。
她全心全意为他落的泪。
诩俨喃喃道:“傻丫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的?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伤心,让你为我落泪了……”他紧紧地咬着牙,强忍着自己的眼泪,忽地将云瑾一转一推,将她面朝着外面。
他扬声道:“你们瞧清楚了,这是你们皇上心爱的云夫人。”又低下声,在云瑾耳边柔声笑道:“青鸟,我自有妍儿相陪,你若同去,我怕妍儿不欢喜。”
他抬头解了她的穴道,手中掌力一吐,将云瑾凌空朝外送落到了远处江面上。云瑾呛了两口水,只觉得身体下沉,刺骨的江水要将她裹挟而去。
她也恨不得就此随了江水而去。
此刻那艘救了安计略的艨艟,已经远远地赶了过来。一个人将蒙面黑巾一摘,立刻跳下水去。
他揪着云瑾的衣服,将她往回拉,一直将她拉出了江面,带到了艨艟上,旁边有人给云瑾批上了一条草席。
云瑾立即回头朝诩俨看去,只看到四面八方无数带火的箭射向诩俨的船,一瞬间船上熊熊大火腾空而起,不时响起□□的爆裂声。
火焰吞吐间,却一点也看不到诩俨的身影。
偶尔有惨叫声响起,可云瑾晓得那绝不是诩俨。
他绝不会求饶,更不会示弱。
她喊不出声来,喊不了五哥,喊不出诩俨的名字。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想跳下江去,想回去寻他。可安计略和那个救她之人一左一右,紧紧地扯住云瑾。
无论云瑾如何地挣扎,都挣脱不开他们。
渐渐地,船已经全部淹没在火海中,除了火焰迸裂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的一丝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