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襟抱豁(1 / 2)
殿内炉火正旺,温暖如春。
虽然还只是深秋,勤问殿中已经升起了炉火,四面的窗户都关得严严的,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
“夫人,有人要见你。”以雅走进殿来,脚步很轻快。
“什么人?”云瑾探头去看。以雅笑盈盈道:“是夫人最想见的人。”
云瑾怔了一怔,见到是四平进了殿来,可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暮色中看不太清,但朦胧间已见到是少女窈窕的身姿。
她突然福至心灵,轻声唤道:“凝香?”
有人立即从四平的身后跳出来,一阵风似的冲过来,抱住了她,大声笑道:“青鸟。”
声音那样甜,样子那么俏丽跳脱,一点都没有变。确实是云瑾一直想听的声音,是她一直想见的人。
云瑾又惊又喜,也抱住了她:“凝香,你怎么来了?”
“我回了安靖,有事情去找四平,他告诉我你回来了,”凝香开始煞有介事地在殿内巡视,笑眯眯地道,“我便让他带我来见你。”
四平急忙点头:“刚去了乾极殿,皇上问凝香,肯不肯留下来服侍夫人?”
“我自然肯!”凝香站到云瑾背后,又一把抱住了她,咯咯笑道,“我怎么会不肯?”
云瑾更是惊喜。她并不需要任何人服侍,但是凝香肯留下来陪她,实在是太令她喜出望外。
以南和以雅早围了上来,便连须臾的闲暇都没有,她们三个人已经叽叽喳喳地聊起凝香这几年的经历了。
云瑾插不进去嘴,干脆就站在一旁听她们谈天说地。
“邕州、崖州你去了么?”以南问。
“自然去过了!”凝香好像长起了尾巴,还高高地翘着。
“那……北边的利州呢?”以雅不服气。
“也去了!”凝香的嘴角也扬得很高的,眉眼里全是得意。
四平看着她笑,顺手接过了前面递来的一杯茶,坐了下来。
“那……去了宁西了么?”
“那边太远了,”凝香想了想,“只到了夔州。”
“夔州?夔州是什么地方?”
夔州是飞马帮所在之地。
云瑾愣了一愣,听见四平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这才看见是云瑾在给他奉茶。他急忙放下茶杯,垂下双手,退到了一边。
“你去夔州做什么?”以南以雅追着问。
“我有个朋友在那边,”凝香不由自主望向四平,“不过听说他家里出了事,他一个人来了安靖,也不知现在如何……”她虽然还在微笑着,但脸上已经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显然是很担心她那个朋友的处境。
云瑾也看了一眼四平,脸上露出一抹忧虑之色。
这个朋友是谁,云瑾猜得到;而四平,似乎是明白地晓得。
而对于这个不见了踪影的朋友,凝香显然是有一种很不寻常的感情,就算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云瑾看得出,四平更看得出。
四平冲着云瑾屈身行礼告辞,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勤问殿。
凝香瞥眼看见了,想唤住他,可对上云瑾凝思的目光,又忍了下来。她又笑着对云瑾道:“青鸟,我想认些字,你教我学写字吧?”
凝香所求,云瑾岂有不肯?
至于其他的,云瑾为何回到这深宫中,凝香又为何回来安靖,她们都心照不宣般地缄口不提。
或许是因为凝香年长了,或许是她去过一趟夔州,她终于明白,很多时候真的不是应该怎么样,便能怎么样的。云瑾做不到的事情,她自己也做不到。
今年的安靖特别冷,还未到初冬,便已经开始下雪。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
凝香早已按捺不住,丢下手里的笔,拉着以南以雅在殿外堆雪人。三个人一边堆,一边打雪战,笑声响得树上的积雪都抖落了下来。
云瑾怕冷,只好裹着氅子看着她们在闹。
远远的,四平从乾极殿的方向走过来,站着瞧了好一阵,见到云瑾看到他了,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上来:“小人方才在乾极殿碰到了恭王,他托小人将这封信交给夫人。”
云瑾接过来,瞄了一眼,收在手中。
上面写着云青亲启,下面的署名是个梅字。这笔迹她很熟悉,该是梅若松托方老大辗转交给自己的信。她虽然有些惊讶,不过眼下倒也不急着看。
云瑾又看了一眼四平,他正看着凝香把一把雪抹在以雅的脖子上,她在笑,他也在笑。只是凝香笑得又自在又轻松,四平笑得欢喜而克制。
云瑾慢慢地朝着勤问殿的另一角走去,四平心领神会,跟在她身后。
“她是让你帮她打听孟无咎的下落么?”云瑾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四平沉默,然后点了点头。
他知道云瑾猜到的不止是这些,所以他没有必要回避。
“你并不是非帮她不可,”云瑾叹息道,“若是你心中不肯,你大可以回绝她。”
“小人没有不肯……”四平越来越像衡俨。一张脸总是平静如水,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云瑾在想,他似乎从来也未曾拒绝过凝香的要求。
四平转过头遥眺远处殿前的雪人,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多谢夫人!”
他很清楚云瑾对他的善意。
“其实……你可以去求皇上,”云瑾又轻声道,“只要你开口,皇上一定会应允你的。”
四平沉默,也不知道是在思索着云瑾这句话究竟是什么含义?还是在思索为何自己从前没有想过这个法子?
他想了很久,才摇了摇头:“小人不会这样做。”
他说得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话,更不是假话。
“小人自幼便跟随皇上,这辈子是不会离开皇上、离开肃王府了。可凝香……”他看着一个雪球砸过来,将雪人的头砸歪了一半,那个可爱的姑娘跑到雪人面前,心疼地又用雪去补救。四平又凝视他很久,极力控制着自己,来使自己的情绪平静:“她不喜欢规矩,是性情中人,她不应该被困在这里……”
她应该去自由自在的地方。
他是心甘情愿地帮她,帮她去她想见的人的身旁。
“凝香……应该去她想去的地方……”四平将这句话又重复一次。下着雪的天空,是灰冥色的,他的脸色也如天色:“我猜夫人一定有打算,不会舍得让她一直呆在宫里的。”
他竟然也猜到了云瑾的想法。云瑾突然觉得他跟衡俨一点也不像。
他忠于肃王时,尽心竭力;他喜欢一个人时,选择成全。
他的脾气,其实从他宁可守在肃王府,没有去讨个一官半职,便可以看出端倪。
为何人与人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我会去求皇上,让皇上派人帮她打听孟无咎的下落。”云瑾微喟,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夫人不可!”四平心头一惊,急忙劝阻。
“怎么了?”云瑾有些诧异。
“这些江湖帮派,多行的是强取豪夺之事,皇上……”四平踌躇着,说得很隐晦,“方才就为了庸州之事,召见了恭王……”
“庸州……”云瑾喃喃自语。
“夫人不必为我忧心,小人心中自有分数。”四平勉强笑了笑,笑中有些凄凉,让云瑾觉得心酸,“眼下……小人能为她做些事情……若真能为她偿了心愿,倒也不错。”
云瑾默默地点了点头,看着他大声招呼凝香。凝香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雪球,拉着他窃窃私语。
云瑾想着他方才的话,心中竟有几分替凝香觉得惋惜。
为什么她要盯着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忽视了眼前的真心真意呢?
可这世上,谁又不是如此呢?
四平很快走了,凝香似乎并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脸上满是失望,随手将手里的雪球砸在了雪人头上。
于是这整整一天,直到入睡,凝香都有些闷闷不乐的。
云瑾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交待了以南一声,自己慢慢地朝乾极殿走去。
恰好乾极殿的台阶上,衡俨带着一个人,一前一后,一边交谈,一边往下走。
云瑾静静的站在一名侍卫身旁,静静地等着。
衡俨明明从她身前走过去了,可突然心念一动,转过头来。
她手里提着一盏宫灯,朦胧的灯光下,雪花落在她氅子上,她如一枚雪中青玉。
她笑时如玉生辉:“三哥!”
衡俨停下了脚步,柔声道:“你怎么来了?”
云瑾还未开口。衡俨身旁的那个人倒先拱起了手:“多年未见夫人,夫人风采依旧。”他满脸刀痕,和云瑾打招呼,俨然一副旧相识的样子。
云瑾听到这个声音,心中微微一跳。
她抬起头,目光直逼那人,冷哼了一声,淡淡道:“先生说笑了,我如今身有不便,全拜先生当年所赐,怎敢还说风采依旧?”
她这样不留情面,安计略只好嘿嘿讪笑了两声。可尴尬之余,面上有意无意地,还是显露出得意。
若不是他,如今坐在这乾极殿里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只手定乾坤,怎能不得意?
云瑾冷冷地盯着他,似乎在想什么。安计略揉了揉鼻子,转向衡俨,笑道:“皇上,在下始终都是这一句,如今说来说去的,都是庸州太守奏报里的东西。耳闻为虚,眼见为实。还是让在下亲自去一趟庸州,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躬身一礼,便大步扬长而去。
衡俨沉吟着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他一手接过云瑾手中的宫灯,一手握住了云瑾,一起慢慢地朝勤问殿走去。
积雪甚厚,地上洁白素净,他们两人并行在雪地上,远远望去,只瞧得见一轮灯晕、一黑一青两件大氅和几排脚印。
“外头这么冷,怎么不在殿内等着我?”衡俨缓声道,“是有事情求我么?”
云瑾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他。
衡俨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说吧。”
云瑾皱起鼻子,轻轻哼了一下,仔细想了想才道:“我想将凝香送去二哥府上……”
“嗯?”衡俨扬了扬眉
“她近来识了不少字,去到二哥府上,若能做些事情,才是学有所用、安身立命。我若想她,随时都能叫她进宫来,也算是两全其美。”
而将来,她要海阔天空,便能由得了她自己了。
衡俨回过头,凝望着她许久,笑道:“你这样为她谋划,我还能说什么?”
他一口便答应了,云瑾很是高兴,却听他又问道:“还有呢?”
云瑾笑逐颜开的脸顿时僵住。
她眼波微转,晃着他的手,有些气结:“你那么能猜,不如就猜猜,我求你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是什么?”他淡淡地反问。
明南今天是当着他的面把信交给四平的,他也早瞧到上面的那个梅字了,明明心里一清二楚,他却不肯说。
云瑾故意很大声:“是梅大哥叫我回庸州。”
他愕然抬头,紧紧地攥住了云瑾的手。
可云瑾偏偏在笑,还凑到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轻轻地瞪了云瑾一眼,云瑾笑得更开心。
“梅大哥的兄长,是个郎中,”云瑾又晃了晃他的手,正色道,“我来安靖前,他治我这手,当时便说回庸州后再施一针便好了。可惜我把这事情全都忘了。他让梅大哥送信给我,叫我务必回去一趟,不可再拖了。”
“他真的能治好你的手?”衡俨缓声问道。
“上一次扎针,我的手都能举得起来,握得住杯子了,”云瑾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同孙师兄不一样。孙师兄跟着师父学的是温厚和平的正道,梅家二哥则有些剑走偏锋,脾气又坏,御医院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御医院。”
衡俨沉吟了片晌,颔首道:“你要去也行,让陈田他们送你去。”
“一点小事,何必动用宫中侍卫?”云瑾有些吃惊,“我又不是没去过庸州……”
“这段时间,庸州有些不太平。”衡俨摇头叹气。
“庸州富庶之地,人人衣食无忧,怎会不太平?”云瑾更加惊讶、怀疑。
“桑农闹市,官府吃不消,报上朝廷来了。”衡俨的眼里似乎有冷意。
“桑农闹事?”云瑾不由得轻吸了一口气。
她晓得庸州的桑农多听柳若眉号令,可绮绣帮气焰再嚣张,也不会明目张胆和朝廷对抗。若说是桑农闹事,绮绣帮袖手旁观,以严慕枫的精细,也不至于如此。
两个人心里都在思索着什么,一时间都沉默了不说话。
一直走到勤问殿前,以南早早开了门候着,门内温热之气四漫而出。
衡俨将宫灯交给以南。
他轻轻地抚着云瑾垂下的左手,垂着眼,任由云瑾为他解着氅子上的系带。
“你的手,最要紧……”衡俨缓缓睁开眼,微笑道,“我陪你一起去。”
※※※※※
一江之隔,庸州的深秋,微风中犹带暖意。
衡俨放松了缰绳,让马慢慢地在庸州城里踱步向前。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青衫,也吹过来身前云瑾身上淡淡的清香。
到了庸州,若不到庸贤楼坐一坐,便是白来一趟了。到了庸贤楼,若不尝一尝大名鼎鼎地庸人酿,更是遗憾。
所以他们在庸贤楼前面下了马,上了楼。
衡俨在前,云瑾在后。
一上二楼,便被小二拦住了:“客官,二楼雅座已满,下次还请客官早些预订。”他说话语气客气,话意却很强硬,便要请衡俨下楼。
衡俨轻轻吸了吸鼻子,酒香就在四周萦绕。他虽然不好杯中物,却也能觉得这酒香着实不错。就此走了,有些可惜。
云瑾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真的满了?”
“哎呦!”小二一拍大腿,大笑道,“云青姑娘,怎么是你?你几时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