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久不成悲(1 / 2)
庙外的青草地上,空空荡荡的。衡俨的马,昨夜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云瑾绕到一旁的林子里,她的马,仍好好地栓在一颗大树上。她解下缰绳,单手在马鞍上一按,轻轻松松地上了马。
衡俨慢慢走上来,笑了笑:“这马是骑得愈发好了,还会拉人下马。”
云瑾哼了一声:“是简婕妤告诉你的么?”抓起鞭子,便要走了。
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取下了鞭子,淡淡道:“不是。”翻身坐到云瑾身后,垂下头,轻声道:“要去渡头,说你不回庸州了么?”
云瑾回头瞪了他一眼。
她从来就没说过不回庸州,可他却径自替她拿了主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不必了。”
昨夜她离开三镜湖,匆匆赶回方老大的码头时,还未到子时。可绮绣帮的船早走了,码头旁都空了,只有一位方家守码头的老仆人站在那里。
“真的不必了?”衡俨看着她面上隐隐的笑意,又问了一次。
她仍是摇头。
那个老仆见到她,便同她说,梅若松托他转告几句话。梅若松说:“云青,我叫姐夫开船了。我骗你下了船,就没准备带你回庸州,因为那天我一见到你同你三哥的样子,已经什么都明白了。我也不晓得自己做的对不对。可姐夫说,若我们做错了,大不了你自己再搭船回来。再来庸贤楼找我……”
衡俨没有再问。他并不清楚梅若松是谁,云瑾同梅若松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只要云瑾没有离开,他也不想横生枝节。
他点了点头,伸手拉过缰绳,轻声一喝,马儿驮了他们两人,撒开了腿跑了。
云瑾不晓得他要带她去哪里,她也不想理。
清风拂过面庞,江水的潮气渐渐褪去,空气里是远山近草的清新芬芳。天边的云层上,渐渐染了红色,就如同她此刻的面颊。
她闭上了眼,靠在他的怀里,微风在她的耳边轻轻吹动。
一切,好像突然变得很温软,很安静。
马儿奔行了很久很久,骤然停了下来。衡俨下了马,又扶着她下来。云瑾才瞧见,马儿停在一座近乎废弃的凉亭旁。
前面不远处,是安靖的南城门。但大门是紧闭的,那些赶早要入城的商旅,赶集的小贩、卖菜的,都堵在城门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还有人上前询问,可城门始终都没有开。有人还窃窃私语:“听说其他的城门也关了,这是封城了!”“好不容易这几年安稳了,又要打战了?”
衡俨皱着眉头,看着城门,忽然间一拍额头,轻轻地“啊”了一声。
身旁传来“嗤”的一声笑。
他回过头,云瑾笑盈盈的,双颊也涨得红红的。他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云瑾捂住了脸,却抬头在他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搂住了云瑾的肩,附耳说了几句话。
云瑾笑了起来,穿过人群,走到城门下,高声叫道:“刘将军!”
“什么人大呼小叫?”城门前两名守卫来驱赶她。旁边的百姓自然退后几步,留出了一片空地,将云瑾留在了中间。
云瑾回身,朝着茶亭下的衡俨望了一眼,眼中含笑。
他无奈地指了指云瑾,背过了身。
云瑾这才笑着仰起头来,高声叫道:“刘将军,家仆四平,昨夜曾在此见过将军。不晓得将军还记得么?”
城门上有人探出头。不过片刻,城门开了。正是昨夜那位刘将军,走到云瑾面前,面露疑惑:“姑娘说……四平兄弟是你的……家仆?”
“是我兄长的家仆,”云瑾俯身一礼,伸手指向茶亭,“我家三哥想见刘将军。”
刘将军迟疑地望了一眼,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云瑾慢慢走回茶亭时,衡俨一同他说完了话,他正匆匆地回来。遇到云瑾,他踌躇了一下,对着云瑾做了一个揖。
他去的时候迷惑,回来的时候好像更迷茫了。
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御林军、安靖城的守卫找了一夜的人,会在这里?还是被云瑾找到的。
很快,城门打开了,百姓陆陆续续地进了城。
衡俨牵着马,和云瑾随着人群走过城门。那刘将军就站在城门前,两只手都举起来了,想要行礼,可衡俨微微摆了摆手,他立刻低下头垂下了手。
百姓一涌入城里,顷刻间便四散开了。眼前的石板路上,看起来还是静悄悄地,没有几个人。
衡俨一手牵着马,一只手紧紧拉住云瑾,像是生怕失落了她。
他们很安静地走着,怕是惊醒了这宁静的安靖城。
一道晨光穿破云层,照着大地,照着他们两个人。
青石板很硬,可他觉得像踩在云间。因为云瑾就在他的身旁,他们彼此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越往北走,行人越多,云瑾的脚步越迟缓。
眼前是一个大路口,一条东西朝向的大路横在面前。
直朝北望,隐隐可见皇宫的琉璃瓦。
她不愿往前,也不能后退。
他垂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低声道:“我累了,找个地方坐一坐。”
他们拐到右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再绕几步,便瞧见街边有一座破旧的老茶楼。他们就进了这里,坐在临街的窗子旁。
外面有小贩在摆摊子。
这样的地方,不会有人认得衡俨,所以他也很放松。便是再粗涩的茶水,喝在他的嘴里都有些甜。
晨光越明亮,摆摊子的人越多,来往的人也有些熙攘起来。
前面是个菜摊子,摊主是个妇人,在幺号叫卖。
他们就这样坐着。过了一会,他用食指在云瑾面前敲了敲,轻声道:“会做春笋么?”
云瑾不解,但还是点了头。
“我瞧那春笋很新鲜,”他朝着菜摊扬了扬下巴,“那天你……总是想吃你做的……”
云瑾突然松了口气。
她晓得他在迁就她,在帮她找借口。
“姑娘是要买菜吗?”卖菜的妇人热情得很,见两人走过来,立刻满脸堆笑的指着地上的摊开的青菜:“姑娘,我这菜大清早才从地里摘的,特别新鲜。”看云瑾在看春笋,便特意拿起一个,举到她眼皮底下,“你瞧瞧,新挖的,上面泥还湿着呢。”
云瑾将衡俨推到一旁:“我慢慢挑,你到那边等着我。”
他笑了笑,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他慢慢地走开些,站在另一个摊子前面。一个老头子的声音道:“让开些,别挡着人做生意。”他瞥了一眼,是个卖糖葫芦的摊子,那个说话的老头子,正在熬糖稀。
他随手拿起一串糖葫芦,老头子头也不抬:“三文钱。”他还想再拿一串,对面那个旧茶馆里跑出一个伙计,对着他便冲了过来,就差伸手去揪他的衣襟:“嘿……茶钱都没给,想赖账啊!”
衡俨急忙伸手掏钱,可忽然愣在了那里,想了想,才笑道:“我出来的匆忙,钱在我夫人那里,你们……且等一等。”
那老头子“噌”地抬起头来,茶馆伙计也瞪大了眼睛来瞧他。
“小伙子……我看你也是一表人才……”老头子看了看他,一竖大拇指,意味深长地道,“有出息。”
衡俨摇头,笑了笑。
他很清楚老头子在笑话他。只有“怕老婆”的男人,才会把钱都交在夫人的手里,而“怕老婆”的男人,一般都会被男人瞧不起。
他偏过头,笑而不语。然后他发现云瑾咬着唇,也在愣愣地盯着他。
他朝着云瑾招了招手: “你给我三文钱。”
云瑾看着他手上的糖葫芦,又开始咬唇。她扫了一眼一旁正虎视眈眈的老头子和茶馆伙计,拉着衡俨走开些:“昨日我收拾了包袱,放在船上,我……身上也没带银子。”
他苦笑,只好又去摸身上,垂眼见到腰间的玉佩,便想扯下来。云瑾瞧见他的举动,急忙拦住他:“你做什么?”
“又想拿玉佩来抵押么?”她眨了眨眼,“你就没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他苦笑,又有些好奇。
云瑾一边悄悄伸手,紧紧握住了他,一边在他耳边悄声道:“还不跑?”
她拔腿就跑,他只有跟着,手里还拿着那串糖葫芦。两人头也不回,转眼间便跑得踪影不见。那老头子和茶馆伙计面面相觑,都有些发愣,没料到这男子看起来衣着不俗,可是个“怕老婆”不说,居然光天化日赖了茶钱,还顺了一根糖葫芦。
茶馆伙计眼睁睁地瞧着两人扬长而去,连一点法子也没有,只有朝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云瑾和衡俨却还在跑。
只为了两碗茶钱和一根糖葫芦,两个人跟拼了命一样的跑。一直到跑得很远很远,觉得那伙计再也追不上了,才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
他望着她,望着她飞扬的发丝,他觉得云瑾小时候一定就是这样调皮,这样爱闹。
虽然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又紧张又刺激的童年。
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云瑾也笑了。
两个人一路跑一路笑,又笑又追,又追又笑,就像是两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没有人管的小孩子。
是因为快乐而让他们变得年青?
还是别的让他们快乐?
云瑾又靠在一旁的树荫下,巷子对面不远处,是一座老府邸,大门洞开,有人拿着笤帚在门口打扫。
云瑾看着慢慢追上来的衡俨,笑着笑着,突然伸手,抢走了他手里的糖葫芦。然后她扭头就朝那座府邸跑去,一口气跑进大门,抓着扫地的人:“老赵,快帮帮我,外面有人追我。”
老赵一眼就认出了云瑾,二话不说,操起手里的笤帚,拦在她面前:“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惹我们肃王府的人?”
门口慢慢出现了一个身影。云瑾指着那个人,对着老赵大声道:“就是他,你给我赶走他。”
老赵反而向后退了两步。
“四平,四平……”他朝着府里喊,又讷讷称呼来人:“肃王……”手里的笤帚却没有放下。
衡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转头看云瑾。
云瑾一闪身,已转到他背后,笑道:“老赵,你不帮我,我等下让三哥,罚你三天不能吃饭睡觉。”
老赵咽了一下口水。
衡俨向前一步,他也向前一步,笤帚横在两人中间。
衡俨抬起头,似笑非笑,缓缓地道:“老赵,你真要撵我?”
老赵两条腿发软,有点站不住了。他瞧了云瑾一眼,哭丧着脸:“肃王,老赵也是没法子。我听谁的,都得受罚不是么?”又嚷道:“四平,你还不出来?”
四平早闻声赶来了,却站在一旁,微笑着没动。
云瑾躲在老赵背后咯咯地笑,那样子又狡黠又妩媚,又神采飞扬。笑得那样好看。
衡俨有些情不自禁,忍不住推开了眼前的笤帚,握住她的右手,将她一把拉了过来。
在她的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四平赶忙上前一步,扯着发呆的老赵背过了身。
“老赵。”
直到他们听见衡俨唤他们,才敢回过身来。
云瑾红着脸站在不远处。衡俨指了指老赵的笤帚,大笑:“我把你和四平留在肃王府,是我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情。”
老赵又傻了,他在肃王府当了这么多年的门房,没见过肃王说这样的话,这样开心轻松地笑。
不然皇上何必封了他一个“肃”字呢?
衡俨跟四平交代着事情,又叫他去还茶钱和糖葫芦的钱,才走到云瑾身边。
两人朝着左手拐过去,并肩慢慢而行。
四平听见云瑾轻声问:“老赵……好像有些糊涂,总是只记得肃王府的事情。”
“是么?”衡俨轻笑着,“我看他方才一点都不糊涂……”
四平回头看看老赵,也笑了。
老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推他:“哎,夫人回来了,怎么没见着凝香?”
四平慢慢收敛了笑容,垂下头没说话。
比起肃王府,有些江湖上的东西,是更能吸引年轻姑娘家的心吧?
虽然他不晓得那是什么。
※※※※※
御六阁里什么都没变。
或许因为是白天,她看见院子里干枯的葡萄藤上,居然抽出了两根新枝;还有屋内的书桌旁,多了两个大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