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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云起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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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暮江旁,矗立着一座庙宇。

星月已经渐渐暗淡了,但依稀还可以分辨出那门楣上“蟠桃宫”三个字。

有人远远策马而来,下马、放手,马儿径自低下头吃着地上的春草。

他则慢慢走到蟠桃宫前,仁立在这门前。

星光更疏、月光更暗。他就站在那里,垂着头,默默地想着。星月之光下,就这么站着一个孤独寂寞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上石阶。

轻轻一推,半掩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

声音凄然,像是谁心里的叹息。

月光凄凄恻恻地照在王母殿外的院子上,映得地上、树上,仿佛刚刚下了一场薄薄的春雪,将化未化。站在院子里,便可瞧见大殿里氤氲漂缈的烟气和微薄的烛火。

这蟠桃宫靠近南郊码头,来往的旅客常在这里歇息。庙祝心善,故而夜里庙门也是半开着,王母殿里更一直彻夜燃着灯,只为了让赶夜路的客人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穿过庭院,慢慢走进大殿里。

神台上红烛将尽,四周也无更鼓之声。

沉沉夜色之中的王母殿,瞧起来很是模糊灰暗。当中供着一尊西王母神像,王母双手交叠摊开,放在膝上;脚前伏着两只毛色黑黄的鸟儿,肩上停了一只羽毛翠绿的小鸟。

西王母面容安详宁静,嘴角微微上扬,似在含笑望着世人。

他站在西王母的神像前,踌躇半晌,终于跪了下去。

身影带起微风,“呼”地带灭了神台上最后一点烛火光。

星月之光,瞬时扑进殿中。

他这一生,除了在父母宗庙前,这是他第一次下跪。他也从不信鬼神,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祗。

可他还是俯下身,拜了一拜,才抬起头。

西王母垂眉敛目,一如方才微笑凝视着他。

无回应。

无怜悯。

她只是一尊神像,根本不会懂、也不会垂怜每一个曾在她面前下跪的人。

又或许是这人世间的悲苦,离她已然太远。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在西王母的眼里,不过是一抹云烟过眼。

他长叹了一声,起身正欲离开。可忽然间,他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不住地冲击他的胸口,叫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慢慢地回过身来,望向王母肩上的那只青鸟,平复着呼吸。过了一会,他的目光黯然落下,落在西王母的手上。

那上面昏暗,有银光闪烁。

若不是因为他目光至上而下,那微弱的光芒被星月之光遮盖,根本不会叫人发现。

他上前两步,探手在西王母的手掌上一摸,一个冰凉的东西滑入了他的手心。他却像是突然被点中了穴道似的,倏然顿住身形,呆呆伫立神像前。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想去握紧,却手一滑,一条银链从他的指掌间垂了下来。上面还悬着一只绿色的小鸟儿。

那小鸟虽只是石头做的,可这石头在他看来,比任何珠宝都要珍贵。却被人丢在了这里。

他慌忙攥在手心,转目四处搜寻。

大殿里冷凄凄的,并没有半个人影。他急步转到神像后面,却呆住了。

一名青衣女子,垂着头靠在墙上。窗格中掠过的微风吹着她发丝轻轻扬动。

月光淡淡,人影朦胧,她寂然不动。

他出神地瞧着她,眼波幽暗。

良久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天上的明月,映着她面容苍白,双目清澈如水。

这一次,她先开口唤了他:“三哥……”

他方才如梦方醒,哑着声音道:“青鸟……”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他低声又道:“你不是……你不是……”他一面缓缓说着,一面却紧紧盯着云瑾的脸色。

“梅大哥的船在等我,”云瑾笑了笑,“他叫我回庸州之前,将该了结的都了结了。”

所以她才将链子留在这里么?

霎时间他脸上全无血色,手也攥紧了,掌心被硌得生疼。

他讪讪地笑,连退三步,退到神像旁,才停下了脚步。云瑾却跟着他,慢慢地走上前来。他眼看着云瑾的身形,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心跳得很慌乱,不由自主,又退了一步。

退,无可退。

“我想……”云瑾宛若不见,只是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总归做过你的夫人。若是要成亲……你便是不肯和离,也该有一封休书。你……”

她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问:“你可愿意么?”

他一声不吭,双眸只是紧紧地盯着她。他更想不到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口中的了结,竟是这个意思。

云瑾瞧了他片刻,又轻声问道:“你不肯么?”

他却点了头,不住地微微颔首。不敢看云瑾,扭过了头去。

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要点头,只是手攥得更紧了。

他从来也没有被人这样逼迫过,被逼到无路可去,逼到心口似乎都要崩裂而出。

可她没有放过他。她盯着他的手,悠悠地道:“我本想要回安靖同你说个明白,可后来……还是罢了。这链子,反正我也不能留在身边。”

衡俨身子一震,脚下几乎一个趔趄。

她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刀,一刀刺入他的要害。他像是突然老了许多。

他缓缓将手摊开,摊在她面前,淡淡地道:“你若不想要,便扔了吧!本来也不过是一块石头。”话虽说得冷淡,可他的嘴里却在发苦。

云瑾摇头:“既然被三哥瞧见了,不如便收回去。将来再转赠她人,也算是物有所值。”她声音更清淡,丝毫也未遮掩自己言辞中的讥讽之意。

“转赠他人……转赠他人……”衡俨向她凄然望了一眼,哂然一笑,“也好。”握紧了手,背到了身后。

云瑾目光在他面上转动着,像是要看透他的心。

“三哥,”她幽然长叹,“如今你的心中,是不是最钟爱那位婕妤娘娘?”她顿住了语声。身子,却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他没有察觉。

夜风急、夜露重。

这一整个蟠桃宫、王母殿,都充斥着一种难言的冰凉孤寂之意。

连他自己都有些发颤。

若一个人已经习惯了多年的孤寂,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觉得寒冷?

还有什么比寂寞更冷?

他苦笑着道:“青鸟,你究竟要同我说些什么?”

云瑾凝望他片刻,突地将手伸到了他面前:“还我!”

他默了一默,目光下垂,一手入怀,从怀里摸出一根缀着桃花的银针,放在她的手心上。

云瑾掌心一翻一转,已将银针收了起来。

她冷笑:“那日我在御六阁等了整整一夜,都不见你来。三哥,是不是宫中高床软枕,暖玉温香,轻易舍不下?”

衡俨的面上已然变色,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叫自己镇定下来。

“后来三哥虽然来了,却一直对我冷言冷语。还说什么一尺深红蒙曲尘。我问了梅大哥,他同我解释了这诗的意思。他说,这诗后面那一句是:天生旧物不如新,”云瑾幽幽地叹了一声,“三哥是想告诉我,旧不如新,你身旁早已另有新欢?”

她一语言毕,夜更凉了。

衡俨的心已不能平静。

“你也不过是为了五弟而来求我……”他看着云瑾,面色缓缓沉下,一字字地道。

“那又如何?”云瑾冷笑,“反正你也不肯放了五哥。”

衡俨豁然转身,沉着脸,看着大殿之外。胸膛起伏,显见得心绪甚是激动。

她也一样,在看着这被星月光照亮的庭院,空阔得叫人心乱。

“那我宠爱仪儿,又能如何?”他默然半晌,冷冷地道,“反正你还是要走的。”

那一日在御六阁,她是怎样的?克制、多礼,处处以兄长之礼敬他。

她要了断从前,只余一点兄妹之义。难道他会不懂这些举动的意味么?

若非如此,他又何必索性不再见她。

就算他那样想见她的如花笑靥、想听她笑如银铃。可若再不能见,再不能闻呢?

爱而不得时,人才能晓得,终归还是无情好。

至少,无情不为多情恼。

“我来我走,同你的仪儿又有什么干系?”云瑾也板起脸,声音忍不住高了,“你喜欢你的婕妤娘娘,何必扯上我。”

“那你又扯上仪儿做什么?”他嘴角露出一丝讥嘲的笑容,“你做你的嫁衣,回你的庸州,做你的梅夫人,你回来见我做什么?非要叫我明明白白地晓得,你已琵琶别抱。既然如此,你若是罗敷有夫,我为何不能使君有妇?”他的目光凝视着云瑾,指尖已不觉在发抖。

这么多年,人前人后,再到生死关头、危急时刻,他也一贯是镇定如恒的。无论是谁,都不会信,他居然也会发起抖来。

他扭转了头。

为何她非要这样咄咄逼人,将他逼到这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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