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与有情别(1 / 2)
云瑾回头。
天黑压压的,夜风拂身,一个人就站在风中。云瑾出神地望着他的身影,呆呆地愕了半晌。
忽然间万念俱生,不能自己。
他的手掌,轻轻按住了她的肩头,他温柔的语声,轻轻在她耳畔低语道:“身子都冰了……”
春寒岂止料峭,她身子怎么会暖和?
云瑾的右手,握住了肩膀上的手。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温热的躯体靠近她,云瑾将自己的头埋在他的怀里。
她不发一言。他想去抱她,碰到她的左臂,他的手微微一僵,轻轻落下,抚着她的背。
过了许久,她闷着声音:“婉姐姐走了。”
她抬起头,目中已不禁流下泪来。她伏在他怀里,抱着眼前的人,颤声道:“我亲眼瞧见了……”
他眼神黯淡,低低叹气,“她很清楚二哥的性子,决不会让她离开恭王府,所以她才这样破釜沉舟。”
“她求我帮她,我没有答应,”云瑾忍不住开始抽泣,“我本来可以来求你的……”
“不是你的错,”他和声安慰她,“你总是希望她和二哥能两全其美,你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是的,每一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在提醒她:她无能为力。
“他们一个个都要离我而去,”云瑾已经泣不成声,“爹娘死了,师傅走了,妍姐姐和婉姐姐,还有五哥、贵太妃、二哥……他们……”
“你觉得贵太妃、五弟、睿王妃的事情,都是因你而起;二嫂出事,你自责自己未曾尽力;你想到采苹,你甚至觉得自己也对不起她,”他望着云瑾,她本是那样年轻的一个姑娘,本该灿烂如鲜花,可此刻她的眼神黯淡无光,心神交瘁得已经不堪再多一重波折,“你心中已不愿再多在安靖留上一刻,是么?”
云瑾目光之中,顿时浮起了满满的矛盾痛苦之色。她本是苦苦压抑着,终于没有再克制。她幽幽地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笑了笑。
他一直记得他们相遇的第一眼。只一眼,就好像彼此已经见过了千万年。
他们之间,天然就是这样融合、这样的默契无间,任谁都难以舍弃。
他笑容中又多了许多苦涩:“你中箭昏迷时,四平给了我一张方子,里面有归尾、红花、丹皮、附子……我问了孙冰,他说这是下胎的方子。我这才晓得……”
云瑾怔怔地看着他,声音又哽咽了:“我没有,我不能……”
“我晓得你不会,”他紧紧搂住她,目光悲哀,“你瞒着我,因为你一定犹豫挣扎了许久。你的爹娘,毕竟为父皇所害。在宁西时,若不是我逼着你,若不是你不忍见我处境艰难,你是绝不会肯留下的。没有孩子,你才能无牵无挂地离开我;可你又怎么会忍心,害死我们的孩子……”
他垂下眼眸,以手在眼眉间轻轻地揉着,仿佛已经疲劳至极:“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若是我不让你去请五弟,若是你不中那一箭,若是……孩子保住了,如今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有半点去意。”
他仰起头,望着迷蒙的夜空,许久许久,叹着气道:“我从前便想,若是我们有了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单名一个瑜字。乔瑜、乔瑜……”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他们的孩子,同她一样,本该似玉一般美好。
他不似明南,这么多年,好似从来都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子嗣。可原来,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憧憬。
只是他从来没有说过。
所以自她昏迷中醒来后,她不肯见他,他也不敢来见她。
他心中有愧疚,有畏惧。
他怕云瑾没了羁绊,开口同他说“离开”。
是不是只要不相见,便可将一切都当作未曾发生,便可躲开这二字的结局?
云瑾又怔怔地看着她,他也在看着云瑾,二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
目光交会,宛如言语。
衡俨又叹了口气,他的眼帘又慢慢垂下:“我叫你失望了,是么?”语声落下,半晌静寂。他自嘲地笑了笑。
一时之间,两人心里似乎都在各自想些什么。
他的手去拭云瑾的泪。云瑾沉默了许久,轻声道:“从前我一定要先问过五哥。我娘说要彼此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不欺不悔,我问他能不能做到。只有他答允了,我才能下定决心。”她缓缓地说道:“可我从来没有问过去你……”
“我……对不住你,可我不能后悔,”他打断了她,声音很坚定、很坚决,“婉慧之于二哥,便是你之于我,是我们最想要抓在手里的东西。”
云瑾凝视着他,摇了摇头:“你同二哥不一样。”
他苦笑。
云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自己靠在他的肩头,将身子依偎着他。
天很冷,他们两人,互相取暖。
两人静静的拥抱着,紧紧的拥抱着。
许多话,该说得,他们说了;还有许多话,本该说清楚的,他们却都没有说破。眼前那么多人事变幻、死生无常,早让云瑾的心不由得变软了许多许多。
他对、他错;他做了、抑或是没做;揭开、还是隐藏,他们不须启齿了。
可他对她的情意,她却是从来也不会怀疑的。
她靠着他,慢慢地迷糊了起来,阖起了眼帘。她看起来已经很累很累了,所以他没有问过云瑾,径自抱起了她,朝着勤问殿走去。
凝霜在殿门口张望,看到他们两人回来时,犹豫了一下,招呼着以南和以雅,闭上了殿门。
他轻轻将云瑾放在床上,他自己就坐在床沿。看着她眼睛又慢慢地睁开,从睡意中醒来,他的眼光里,不禁又流露出一丝温馨的情意。
衡俨伸出手,掠了掠她额头的秀发。
她也正在望着他。两人目光相对,她温柔地笑了,然后一手抓住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理会明日张开眼睛时会面对什么?
此刻他的怀抱、他的气息,实在叫她一点也不能抗拒,也不想抗拒。
她沉沉地睡着,忽觉得手上微微一动,顿时惊醒,伸手便捉,揪住了他的衣袖。云瑾睁开眼。他还在眼前,低声哄着她: “快到五更天了。”
从前他便忙得不可开交,何况如今?夙兴夜寐,他每日都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只这样陪了她一晚,也不晓得案前堆积了多少公文要看。
云瑾坐了起来,伸手又抱住了他。
她的长发披散在他的手臂上。衡俨柔声道:“等我回来?”
云瑾忽然一阵不忍,一阵依恋:“嗯。”
听到云瑾回答了这个字,他立刻松了口气,眼中也露出了安慰之色。
云瑾看着他的背影走出殿门,凝霜从外面走进来。
“是今夜么?”云瑾低声问。
“嗯,”凝霜点头,但又踌躇着,似乎想劝她,“青鸟,不如再等等?”
“你不想回去见小师叔了么?”云瑾笑着问她。
“可是……”凝霜话未出口,外面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凝霜匆匆而出,旋即便回,皱着眉头道:“是掬秀殿的人。”
“太后?”云瑾不由得一愣。
“说是太后噩梦惊醒,想叫你去陪着说说话。”凝霜一边说,一边却轻轻摇了摇头。
谁都晓得这是藉词,太后城府如此之深,一个噩梦,又怎能惊动得了她?就算是,她找谁人说话不好,何必来召云瑾。
可云瑾不能不去。
太后的召令,谁人能拒绝呢?
掬秀殿的太监在门口候着,一见到云瑾便要眉开眼笑地要带她走。
“青鸟。”凝霜从殿里跑出来,将云瑾拉到一边,暗中将挈燕塞到她怀里。
云瑾这才随着来人前往掬秀殿。
天只蒙蒙亮,后宫很是寂静,那太监都是捡着僻静的小路穿行,一路上便连宫女太监都没见着几个。只是不经意间,听着旁边树丛外,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应该是一队御林军巡逻而过。云瑾抬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间,似乎一人是高中举。
很快,来人带着云瑾到了掬秀殿。
无论这个宫殿的主人是什么身份,是皇后还是太后,这座宫殿,始终都是透着一股冷硬之气。
太后一个人坐在殿中,衣容整齐,妆容精致,脸上还有一丝浅笑,一点也不像是刚刚从噩梦中刚醒来的样子。她一见云瑾,便叫领路的太监下去,两旁也没有随伺的宫女。太后对云瑾说:“坐吧。”
她的语声温和,似乎并无恶意。可她目中有寒光,在云瑾的面上凛然移动着。
云瑾就着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离着太后有些远。只听见太后的声音在宫殿中轻声飘荡:“那日……倒是多亏了你。”
“那日?”云瑾一愣,立即明白她指得是前天夜里兰芳殿发生的事情。
可那日其实她也并没有做过什么。言语激怒贵太妃的,是太后;出手救人的,是衡俨。云瑾只是凑巧,做了一个旁观的人。
云瑾急忙回答:“太后临危不惧,才是大智大勇。”
太后目光一垂,直注着云瑾,冷冷地又道:“许多事情,我也不必瞒你。这么多年,先皇心中只有天兰,我对他诸般示好,他从不放在心上……不过我不恨他,”她淡淡笑了笑,“你晓得我恨谁么?”
这是人人都晓得的事情,但是云瑾没有说话。因为太后,早已经自己回答了:“我最恨的,便是天兰这贱人。”
世间事,本来就是如此。
一个人若得不到一样东西,便会嫉恨上那个得到了的人。
便是贵为太后,也不能免俗。
云瑾抬起头,太后正盯着她,神情已经有些变了,甚至连那份冷冰冰的笑容,都已消失不见。云瑾心中不由得一寒,听见太后说:“衡俨喜欢你,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如今已是万人之上,自然是要宠爱谁都可以。”太后语声微微一顿:“可皇后怎么办?”
她默然良久,嘴角才又泛起一丝微笑,是阴森森而残酷的微笑:“经营多时,却连自己丈夫的喜爱都得不到。深宫之中,度日如年,尚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