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矢恨惊弦(1 / 2)
衡俨断然拒绝:“不行,青鸟不能去。”
明南轻轻吐了一口气,云瑾则默然垂下头来。
可那书生“嘿嘿”一笑,竟然不理会衡俨,径自走到云瑾面前,微微俯身,低声道:“听说夫人出身墨剑门,当知墨家宗旨乃兴天下利,除天下害。肃王和睿王若兵戎相见,烽烟一起,四海生灵涂炭。如今皇上属意肃王为天下之主,若一人之力便可为肃王除天下害,夫人又何乐而不为?”
他振振有辞,口若悬河。老者同短须之人都不禁频频颔首,望着云瑾的目中亦大有期许之意,只是碍于衡俨,不便出言相劝。
“青鸟绝不能去,”明南站了起来,“我去。”
云瑾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一声:“二哥……”
明南手一压,拦在她面前,不许她出声。他淡笑道:“我和诩俨是亲兄弟,他虽晓得我从不偏帮他,但绝不会疑心我要害他。我去,最合适不过。”
“非也非也,”书生却大摇其头,“恭王虽素有公正之名,但毕竟是局中人。只有云夫人这样,只关私情、不干朝局,人人都晓得肃王绝不会让夫人轻涉险境。越是这样绝无可能之人,才能比旁人先得睿王三分信任……”
他说的是事实,判断也很正确,可明南却勃然大怒:“你明晓得青鸟素来置身朝局之外,为何非要让她去做这样危险的事?不行,青鸟不能去。”
书生却已懒得理睬他,神情也显得有些不耐,转身看着衡俨:“肃王,当断不断,良机稍纵即逝。”
衡俨皱着眉头,目光只是凝望着桌面上的匣子,突然听见外面周群逸高声道:“末将见过贵妃娘娘。”接着便是一个又娇媚又熟悉的女子声音低笑着道:“周将军,你不去管着你的御林军,在这里做什么?”
衡俨立刻拉开抽屉,收起了匣子,又往书桌下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个机关,书桌后面的书柜竟然悄无声息地移开,露出一个狭小的房间。
衡俨以目示意,老者及明南等四人迅速躲进了密室中,书柜又缓缓地移回原位。
外面周群逸压低了声音回答,兰贵妃笑道:“方才我在外面正逛着,似乎见到了肃王夫人。若真是青鸟在此,我和她多时不见了,很是想念,周将军可否为我通报一声啊?”
今夜大雨滂沱,如今虽然雨歇云散,可已是深夜,她身为贵妃之尊,怎会在皇宫中闲逛,想必是耳目收到了消息,她才特意前来打探。
只是她这样娇声软语地去求人,周群逸若是坚拒,反倒似他在刻意为难贵妃一样。衡俨立即扬声道:“周将军,可是贵妃娘娘来了?”
周群逸回道:“正是。”
衡俨笑道:“还不快请贵妃娘娘进来。”话音未落,兰贵妃便带了两个宫女进了屋来,一人手里还拎了一个精致的食盒。兰贵妃目光在屋内微微一转,又笑了起来:“我以为是青鸟在此,不成想肃王也在,可真是巧了。”她的容颜却是丝毫未见衰老,只是额头似乎多了一道抬头纹。
云瑾连忙行礼:“有劳贵妃娘娘挂念。”
衡俨笑道:“父皇叫青鸟来说说话,我自然陪着她一起来。”
“肃王对青鸟真是体贴,”兰贵妃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讥讽之色,“倒难为我们诩俨了,依然惦记着不该惦记的人……”她上前握住了云瑾的手:“青鸟,既然入了宫,就随我去兰芳殿坐坐,我有话要问你。”拉着云瑾便走。
衡俨淡淡一笑,掠身上前,指尖划向兰贵妃的脉门,兰贵妃不得不松了手,衡俨挡在了云瑾面前:“多谢贵妃娘娘美意,只是我们等下还要觐见父皇,不敢怠慢……”
兰贵妃没料到他竟敢贸然动手,甚是惊讶,听到他说的话,反倒笑了:“见什么皇上,他早歇下了。”她似已忘记了方才衡俨对她不敬之举:“方才我去见他时,便被林公公拦下了,说皇上歇息了!你瞧,皇上最爱喝我煨的万寿汤,都没有动过呢……”说着,朝着一旁的宫女使了一个眼色。
那宫女立即放下食盒,打开盖子。里面不多不少,放了一个汤罐,两个小碗。宫女盛了汤,一人捧了一碗,分别端给云瑾和衡俨。兰贵妃笑道:“青鸟,可是从来没喝过我亲手调制的羹汤吧?干脆,你们都喝一碗。”
云瑾望了衡俨一眼,见他不动声色,便伸手接了过来。衡俨亦伸出手去,他面前的宫女抬了一下眼,见到他手上的白玉扳指,微微一怔,手上的碗尚未碰到衡俨的手,便跌翻了下去。
兰贵妃嗔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还不再给肃王盛一碗。”
那宫女连忙又盛了一碗,高高奉起,只是她扶在碗边的右手大拇指张开,向下压了三下,似在磕头一般;轻轻朝碗里吹着气,却又似不经意间摇头。
衡俨毫不迟疑,立即收回了手。云瑾心念一动,左手微侧了碗,做欲饮状,右手银针一闪,伸到汤里探了一探。
梅花针是银制,一入汤里,微一提起,便看到底部全黑。衡俨一瞧云瑾的银针,便已了然,侧身拦在了门前:“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贵妃,竟一而再再而三对我下如此毒手?”
那一年除夜他自宫中赶回来时,便是中了毒,赖在御六阁休养了许久才好。若非想到此节,方才云瑾又怎么会想到以银针测毒。
兰贵妃并不惊慌,冷冷笑了一声,缓缓站了起来:“夜深了,我要去见皇上了,还请肃王让开。”她自是仗着皇帝,有恃无恐。
衡俨果然让开了身子,叫道:“周将军。”
周群逸应声进了屋。
兰贵妃脸上又露出了讥嘲的表情,懒洋洋地道:“周将军,肃王方才对我无礼,不如你带我们去皇上那里好好理论一番。”原来她以为衡俨是要向周群逸告状,故此毫不在意。可不料周群逸却是漠然而立,于她的话语,根本不理睬半分。
衡俨笑道:“贵妃娘娘累了。周将军,找个僻静的地方,叫贵妃娘娘好好睡上一觉才好。”
周群逸立刻应了,还从外面召进来三个人。
兰贵妃望着周群逸,愕然道:“周将军,你是皇上的人,怎么能听肃王的号令?”周群逸仍是不予理睬,兰贵妃心中惊疑难定,突然转身,甩手打了那个宫女一巴掌。
那宫女一言不发,只捂着脸低下了头。
兰贵妃冷声道:“原来老东西终究对我放心不过。他叫你藏在我身边,好监视我,是不是?”宫女低着头轻轻啜泣,一声也不争辩。
兰贵妃还要再动手,周群逸早伸了手,在她脖后的风池穴上轻轻一按,她便昏迷了过去,又将两名宫女点了穴。三人背起兰贵妃和宫女,夜色之中,一个起落,便不见了。
云瑾凝视着地上的碎碗,眼里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她蹲下去,一片一片地捡着碎片。
衡俨低下身子,抓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字道:“不是他死,便是我亡,自古便是如此。贵妃娘娘爱子情切罢了,你更不必自责……”
云瑾默默地推开他的手,仍在捡拾碎片。
衡俨轻叹一声,按了机关,让躲在里面的四人出来。
云瑾抬起头来,瞧见明南站在那里,面上竟有几分惶然。云瑾将碎碗放在一旁,扶着他坐了下来,低声道:“他……不会伤害贵妃娘娘,你放心。”
明南一怔,拍了拍云瑾的肩膀。
突然之间,云瑾觉得,反倒是他与自己,心意最是相通。
“看来皇上的举动还是被贵妃娘娘察觉了,”那老者沉吟着,先开了口,“竟然铤而走险,公然向肃王下毒……。”
书生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他望向衡俨,未尽之意溢于言表。
衡俨只有长长叹了口气。
一个人若用叹气来回复,不是他有为难之事,便是他有为难之情。
书生面露失望之色:“原来肃王也是这样妇人之仁。也好也好,明日睿王收到消息,五万精兵一举攻入宫里,我们大家统统都死无葬身之地……”他心中恼怒,颇有些口不择言。
明南站起身来,对着衡俨长身一揖:“我去睿王府,就说母妃身体不适,甚是想念诩俨,叫他务必进宫来见一见。”说着提步便走。
那书生似想拦他,伸出手去,又放了下来。
反而衡俨抢到了他面前,轻轻摇了摇头。
“二哥……”云瑾轻声唤他,明南回过头来。
云瑾缓缓走上前来,低声道:“你和五哥一母同胞,这几年夹在三哥和五哥之间,已经是好大的为难。难道你真的连骨肉亲情都不想要了么?”
明南撇开了头,他无法回答。倒是那书生笑道:“昔日周公圣人,诛兄放弟;恭王效周公大义灭亲,岂有不可?”
云瑾却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将自己站到明南与衡俨之间:“我去。”
书生顿时精神一震。
衡俨沉声道:“青鸟,这事与你无关。”
云瑾默默地瞧着他,他的面上很苍白,也很疲倦;她看得出,他镇定之下的紧张与焦虑。她握了握他的手,更是冰冷透骨。
云瑾的心神反而是却是出奇的平静。她温柔地笑了笑:“我不想你输。”
她很清楚眼前的局面。
那个书生说的并没有错,即便明南去了,诩俨也未必轻信。只有她,仗着从前的情义,诩俨对她的歉疚,仗着自己从未欺骗过诩俨,或许可以一试。
她若不去,将来兵连祸结,又岂是一碗毒药可以了事?
衡俨垂下头来,低声道:“可你要替自己想一想。”他根本不敢看云瑾。
云瑾轻轻地抱住他,柔声道:“我想过了。可我更晓得,只有你早得天下,干戈才能早日消弭。”
至少,他一直都在给诩俨留着三分余地。
云瑾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只要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了五哥他们的性命。”
衡俨深深地瞧着她许久,缓缓地点了点头。
云瑾放开了手,拉开了门:“周将军,烦请帮我备马。”门外一片黑暗,天上的星月都被茂密的林叶遮挡住了。远远地,周群逸低声应了。
屋里传来书生的赞声:“云夫人真是好胆识。是我小看夫人了。”
他走到云瑾身后,附耳叮嘱:“夫人只要记得,是皇上要睿王入宫的。除此之外,切不可说一句假话。”
云瑾微微回头,淡淡道:“还未请教先生大名?”
他似未曾想到云瑾有此一问,闻言袍袖一拂,高高扬起下巴,笑道:“卑职安计略。”
“安计略……”云瑾望着他得意的样子,喃喃念道,“闻名不如见面,多谢先生指教。”
话音未落,她已经走出了屋子。
※※※※※
安靖城里雨早已停歇,只地面上还积着不少雨水。睿王府门口挂着两个灯笼,在风中摇晃。
云瑾骑在马上,怔怔地瞧着头上“睿王府”三个字,苦涩地笑了。
她翻身下马,走到门前,正欲叫门,突然间小腹一阵抽痛。云瑾吃痛不住,靠在了门边,有气无力地:“开门,我要见睿王。”
睿王府的门早已先一步开了。
阿胜从里面奔出来,扶住了云瑾:“姑娘,真的是你?”
云瑾慢慢地缓过劲来,低声说:“五哥呢?”
“姑娘跟我来。”阿胜一句废话也没有,带着云瑾一路朝蓬山阁而去。正要拐入□□中,云瑾一回头,见到了上官煌就站在远处中堂之外,目光紧紧地望着自己。
云瑾急忙屈身行礼,他亦点头示意。他虽是不冷不热,倒也不像有什么敌意。
阿胜推开了蓬山阁的门,点起了火烛,请云瑾稍坐。
一切都如云瑾一年前离去时一样,毫无变化。
窗内灯暗,窗外屋檐上滴下残存的雨水。昏灯冷雨中,诩俨穿着那件月白的旧衫,慢慢走了进来。
他背着手,站在门边,微笑道:“青鸟,你怎么来了?”
云瑾从他的肩头收回目光:“五哥,皇上要见你。”
诩俨一愣,回头看了看天上:“父皇要见我,自会差人来召我,何需劳你来传话?”
云瑾目光茫然,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什么?”诩俨听她答非所问,不禁又笑了笑。
“方才夜里,皇上悄悄地叫周群逸将军带我进宫里,同我说了好一阵子话,又叫我来叫你。”
“难怪母妃派人传话,说乾极宫遣开了人,父皇好像在召见什么人,”诩俨坐到了云瑾旁边,“父皇同你说了什么?”
“我也不晓得他要同我说什么?”云瑾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苦笑道,“他说乔氏立国不易,又说你们兄弟之中,你与他性情最相似,三哥却子不类父。他还说,他不想你们兄弟重蹈他与楚王的覆辙。皇上便是絮絮叨叨地讲着,我也不晓得他同我说这些要做什么……”
“父皇来来回回总是这些,这话他同妍儿还有肃王妃都说过,总归是要你们劝诫我们兄弟,”诩俨摇头轻笑,“也不同你说些新鲜的。”
“五哥,就算皇上是老调重弹,可你明白他为何要说这些,”云瑾抓住他的手,叫道,“五哥,我求求你,一定听皇上的,莫要祸起萧墙……”
诩俨也握住了云瑾的手,柔声说:“父皇病糊涂了,怎么将你也牵扯进来。尽说这些生死难料的话,你不要理他。”
云瑾听他说“生死难料”这四个字,突然之间目中已是泪光莹然。
她立刻垂下了头。
诩俨淡淡瞥了她一眼,右手食指微屈,勾起了她的脸,轻轻抬起,才发现她苍白美丽的面容上已挂满泪珠。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云瑾在他面前落泪。
诩俨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好久了,才低声道:“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瑾紧紧咬着嘴唇:“皇上……皇上说,是他下令杀了我爹,他……我娘本是玄武营的人,是他下令,要我娘杀了我爹……”
云瑾面上的泪水更多。
她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充满了恐惧与不忿:“我问皇上,他为何要杀我爹爹?他却始终不肯透露……五哥,我不懂,皇上既然杀了我爹,害了我娘,为何还要将我从遇龙峡救回来?”
诩俨轻叹一声,将云瑾拥入怀里。
他记得云瑾曾在自己面前几次提过爹娘的死有蹊跷,甚至她离开蓬山阁那夜,她还说过,她想要找到爹娘的死因。她的心里装着这么沉重的一件负担,可他竟从来没有当过一回事。
甚至在两人最最亲密的那些日子,他也从未想过为她分担什么。
他一言不发,心里却充满了说不出的内疚。
云瑾抽泣着:“后来,皇上就叫周将军给我备马,叫我来请你。说要你入宫,当着他的面,和三哥讲和。”
诩俨看着云瑾,沉吟了许久,身子偏到了另一侧,笑道:“父皇叫你来请我?三哥呢?怎么不叫你去请三哥?”
云瑾黯然垂首无语。
她答不上来话,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答他才好。
她只好回头看着窗外,窗前屋檐上正一滴一滴地落着雨水。
每滴一下,都合着她的心跳。
她觉得自己心很虚,又很慌。
诩俨侧过头,似乎也在望窗外,眼角余光却在云瑾的身上轻轻掠过。他的脸上,渐渐地带起了些讥讽之意。他拂了拂干干净净的衣袍,站起了身,在屋子里慢慢地踱着步,慢慢地道:“这大半个月,朝中无人见过三哥,我派了好多人却怎么也寻不见他,连我都不免为三哥的下落着急。你倒是一点都不上心?”
“我……”云瑾扬起头,自嘲地笑,“我遇上了一件麻烦事,不想让三哥晓得,这些日子我也是刻意躲着他。”
“是么?”诩俨哼笑了一声,眼中冷笑之意更甚,“是什么事情?不如说给我听听。”
“我同三哥是夫妻,连他我都不肯说,怎能告诉你?”云瑾直言不讳。衡俨一愣,身上一股潮热上涌,恼羞成怒:“既然如此,你来我睿王府做什么?”拉开门,潮湿的冷风涌入屋内。
他已有送客之意,云瑾却没有动。
她只是低声道:“无论你信不信,这件事情与今夜之事无关。”
“今夜又是什么事情?”衡俨又是一声哼笑,“是不是三哥等不及了,想从你下手,在去皇宫路上好捉了我?”
“五哥……”云瑾轻轻唤了他一声,慢慢地道,“周将军带我去见皇上时,三哥就在跟皇上说话。”她不晓得自己说这句话算不算有错,却听出了诩俨对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明了。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豁了出去,走一步算一步。
“是么?到叫我们好找。”诩俨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抱臂斜斜靠在了门旁。
“皇上同我说话时,屏退了众人,也不许他在。后来,说到我爹娘、你们兄弟,皇上越来越激动,将我赶了出来。林公公只好请我同三哥先到偏殿候着。”
“既是如此,你方才有什么好遮掩的?”诩俨笑道,仍是靠在门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门外。
云瑾说一句,他便反问一句,显然是对云瑾之言,毫无信任之意。
云瑾仍不住苦笑起来:“我爹娘的事情,三哥一直瞒了我许多,我当时心中不忿,便和他争论了起来……没说两句,兰贵妃便进来了。”
“母妃?”诩俨神色立刻沉了下来,“你见到母妃了?”目光一闪,移向院门。
阿胜正从那边轻轻走了进来,到了他面前三步停了:“睿王,上官大人有话要问姑娘。”云瑾抬眼望向院门口,还有一条身影隐隐绰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