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秋动地(1 / 2)
周群逸的轻功极好,即便多带着一个云瑾,他跃过高墙时,仍然像片秋叶一样悄无声息。墙外是密林,一辆马车停在林中,云瑾登上马车,周群逸亲自驾车,离开了林子。
马车的轮子、和马蹄上都包着软布,在大雨滂沱声中,听不出丝毫动静。云瑾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搞什么玄虚,只有挺直了背,端坐在马车中,不动声色,静观事态。
马车向西北,果然朝着皇宫而去,从一个极其隐秘的小门进入了皇宫。又过了片刻,马车在一座僻静的园林中停了下来,周群逸请云瑾下车,带着在宫中穿行,直到云瑾认出了前面便是乾极殿。林公公站在无人的角落,正小心翼翼地四处探望。
周群逸带她到了林公公面前。林公公见到云瑾,轻轻透了一口气,低声道:“夫人总算来了,皇上正等着夫人呢。”
“肃王呢?”云瑾问道。林公公没有答她,只是轻声催促:“夫人快些入殿,若被睿王的人见到,走漏了消息,便坏事了。”
他的话里,是说宫中已满是诩俨的耳目;话外,却像是在替衡俨筹谋着什么。云瑾沉下心来,一言不发,跟着林公公悄悄地进了乾极殿。
乾极殿内灯火通明,却并无一人,似乎早已被打发走了。林公公带着云瑾,径直进了皇帝的寝殿。
寝殿的内却只燃着两只火烛,幽幽暗暗的,皇帝靠在一张软塌上,身上裹了一床厚厚的被子。他闭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地,一直在重重地喘着气。而旁边只站了两名宫女服侍。
林公公一进来,便招了招手,带着两名宫女退出了寝殿,还立即闭紧了门。
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了云瑾和皇帝两人。
云瑾瞧着软榻上的皇帝,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缓缓上前两步,便听见皇帝轻轻开了口:“是青鸟来了?”声音苍老枯哑,毫无生气,宛若油将尽灯将枯。
云瑾走到皇帝面前,俯身致礼,却没有说话。
皇帝睁开眼睛,微微扯动嘴角,似乎想要笑一笑,指着榻前的凳子:“坐。”
云瑾坐了下来,侧着身子,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皇帝。自从他当了皇帝那一日起,云瑾已经不曾认真去看过他的容貌了;只记得之前,那年她初到聿王府时,诩俨四兄弟还有婉慧在御六阁打闹,他来叫走了衡俨。那时的他,虽说已身怀病痛,但外表瞧来,仍是身高手长,矍铄俊逸。可现下,他干枯衰老得宛若一副骨骸,稍微挪动身子,便不住地喘气轻咳。
云瑾在心里想过无数次与他见面的场景,她觉得自己会愤怒、会顶撞、会质问。可此刻,她见到自己面前的这张脸时,心里却只有困惑和恻然。
她不禁黯然唤道:“乔伯伯。”
皇帝听到云瑾这样叫他,似是十分激动,想要直起身子说话,一开口却连连咳嗽了许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喟声道:“你……还肯叫我伯伯?”
云瑾忙垂头:“皇上,是青鸟失礼了。”
皇帝微摆了手,叹气道:“不妨事,我喜欢你这样叫我。”目视着云瑾,似乎盼着她能再叫一声,可云瑾却再也不肯张口了。
皇帝面露失望之色,闭了眼,默然不语,过了许久,缓缓说道:“我乔氏,不过是一个边陲小国,趁着当今乱世,先祖创立了基业。自立国以来,到了我手里,已历三世。”
云瑾不知道他为何要对自己讲起立国之事,心中惊疑,但仍是低了头仔细听着。
“我自小性子懦弱……还记得少年时,先皇带我们兄弟狩猎,眼前蹿出一匹狼来,我心中害怕,明明弓箭就在手里,一开弓便可抢个头功,却全然不敢动手。反被楚王一箭射杀,更被他当着先皇的面讥笑。我心中又悔又恼,脸上虽仍是笑嘻嘻的,回了府便将一块石头当作是楚王,不住地鞭打。”
他语声缓慢,说几句便要停上一会,昏暗的寝殿里讲着这样的陈年往事,云瑾心中难免有些惊怵。她将手覆在小腹上,强自镇定,听见皇帝接着说道:“我行事一向不如楚王,他杀伐决断,更得先皇的欢心;而我要做成什么事情,却只会背地里想了法子,暗中行事……”
皇帝说到这里,一口气没上来,胸口起伏不平,连连喘了几口气,苦笑道:“我的这几个孩儿,明南……诩俨……还有璋俨,他们的性子都有几分像我,只衡俨……他是最不像。”
皇帝慢慢地说道:“诩俨这孩子,表面上潇洒不羁,可其实他不过是小事不拘,大事上却极少违逆我同他母妃的意思。可衡俨……他不一样……他想要什么,我若不肯,他便是摆上台面据理力争,弄得我十分头痛。”他指着云瑾,淡笑道:“上一次便是为了你,他在这里同我争了起来。”
他说的上一次,应该便是衡俨向皇帝求娶云瑾那一次。
云瑾轻轻咬了咬唇。皇帝道:“我跟他说,你们两人,无论是身份、还是行事,都是霄壤之隔;他若执意要娶你,于他自己没有半分益处,更会激怒诩俨,引火烧身;他早晚会为之后悔。可那个傻小子……”他停下来,嘿嘿笑了两声:“他同我说,他既开了口,便已是深思熟虑过,无论将来如何,他都绝不反悔。”
云瑾虽然一早晓得衡俨曾同皇帝为了自己争执,可却是第一次从皇帝嘴中,晓得当时的情形,心头一动,又苦又酸又涩的,早已哽住了喉咙。突然觉得小腹又有些隐隐作痛,她微微蹙眉,忍着痛耐心细听着。
“唉……”皇帝仍是笑,摇了摇头,“我拗不过他,因此胡乱下了道旨。其实……便是我不肯,他也会有他的法子。唉……子不类父、子不类父……嘿嘿……”
他的语气全然没有气恼,反而很是宠溺,甚至有几分欢喜,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有些精神起来。他轻声道:“我才疏却志大,一心要做先皇几个儿子中最出色的一个。可心智不足,犯了不少错,我心有不甘,故而……故而……”
皇帝喃喃说着“故而”两字,却没有再说下去,不知怎么的,话题一转:“你爹娘,真是伉俪情深……”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和羡慕。
他终于提到了云瑾的爹娘,云瑾心中顿时有若擂鼓,连腹中的疼痛都不顾得,身子前倾,凝了神倾听。皇帝却又沉默了起来,还自然而然地想去拉云瑾的手,如同父亲对子女一般亲昵:“我晓得衡俨他们是怎么想得……”云瑾却早一步,已将手收了回来。皇帝手中落了个空,不由得一愣,回悟过来,轻咳了两声:“我虽有两位妃子,却从未像你爹娘这样琴瑟和鸣。他们自幼见多了,心中喜欢的姑娘,自然是要像你这样不涉其他,简简单单的,唉……”他轻叹了一声,苦笑道:“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我又何曾不想呢……”
慢慢地,皇帝闭上了眼,将身子缩在棉被里,就好像睡着了一样。云瑾也不知他这一睡要到几时才醒,她心中焦急,顾不得太多,正想要去唤醒他,皇帝已经睁开了双眼:“我因着你娘结识了你爹,与他相交多年,很是赏识他。可惜他性子如闲云野鹤,始终不能为我所用,反而同我说,他要去楚王那里,借楚王之力完成一本风物志……”
他这样说,自是承认自己与云瑾的娘亲关系匪浅。云瑾怔了怔,脸色大变,忍不住开口道:“皇上,我娘是玄武营的人,是你一早安排进墨剑门的细作,是不是?”
皇帝抬起头来,灰白无神的眼睛凝望着云瑾片刻,缓缓点了点头:“你爹爹的那本书,我是知晓的,他要去楚王那里,也在情理之中……”
这时,皇帝又不住地咳嗽起来。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桌上的药。云瑾连忙端了药给他,他接过药盏,又放下,他的手已抖得连药盏都拿不稳。云瑾只得一口口喂他喝下。他喝了药,静卧了一会儿,才又能开口说话:“你爹娘死前,你娘传信给我,叫我抚养你。我心中虽不愿意,可迫于无奈,还是勉为其难去接了你。”
他无端端地,已将中间好大的前因掠过,云瑾很是不解,忍不住问道:“皇上,我爹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可我怎么也没料到你娘竟然以死殉夫……”皇帝并没有答她,反而大口喘气,双眼瞪得极大,许久才说,“我带你回了安靖,却时时在梦里见到你娘临终前的样子。”
“你娘、你爹、楚王……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先皇……”皇帝低吼一声,喃喃说道,“我心智不坚,无才无德。才会为心魔所困,做下种种错事……”他的脸扭曲着,声音也很奇怪,仿佛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云瑾耸然动容,追问道:“皇上,是你要我娘杀了我爹的,是不是?”
皇帝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你爹爹……你爹爹他,他在楚王那里,得到了一样东西,我……我不能不……”
“是什么东西?”云瑾急问道,“我初到御六阁时,那蒙面人便是你派来索要东西的?”
皇帝没有否认,也根本不必否认。
他只是淡淡道:“他们两兄弟,面和神离已久。你来聿王府后,我见着他们因你之故,竟在御六阁相谈甚欢,我心中不知有多高兴。后来在楚王那里,我暗中叫赵申去问你,见你实在不知情,还为诩俨挡了一掌,又怎会对你起杀心?”
原来赵申也是皇帝派在楚王身边的奸细,大约也是归于玄武营。他被捕之后,便服毒自尽,必定也是皇帝事先安排,用以嫁祸楚王。赵申自知必死,难怪事发时,他出手极重,如今想来,便是大有同归于尽之势。
“可那次在宫中,五哥带我去见兰贵妃,不是你要人在参汤中下毒杀我么?”云瑾冷笑道。
“那一次?”皇帝忽然直起了佝偻的身子,眼睛里露出疑惑的神情,喃喃道,“我以为是天兰……”
“兰贵妃?”云瑾想起关至臻也同自己说以为是兰贵妃下的手,迟疑了一下,仍是摇头,“我不信是她……”
皇帝轻轻地“啊”了一声,又将身子缓缓地躺了下去。他轻声道:“我确曾派人杀过你一次,只是那一次。我对他们兄弟寄以厚望,他们却兄弟阋墙,衡俨也被诬谋反。我盛怒之下,一时不查,将他关押宁西,也迁怒于你,是你教他们兄弟反目……也亏得……亏得明南救了你,”他深深叹了口气,“是我造孽太甚,以致心魔肆虐,便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无法相信,教你和衡俨都吃了不少苦头。”
皇帝又闭上了眼睛,不住地喘气。待平复了些,才说:“听说你在宁西为衡俨挡了一箭?”他望着云瑾,眼睛露出了欣慰之意,不待云瑾回答,他又说:“我要杀你爹,还连累了你娘,实在对不住你!我设计杀了楚王,其实……其实……他与我是兄弟,我又何必这样赶尽杀绝,如今成了孤家寡人……”他的目中再一次充满了悔恨与痛苦。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似乎他真心实意地在为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在悔过。
但云瑾知道,自己绝不能安慰他,也不能分担他的悲哀和痛苦。因为他已经说的很清楚,确实是他害死了爹爹。
她只有狠下心来,赶快问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再将这段恩怨结束。
她低低地道:“你为何要杀我爹?”
皇帝连连地咳嗽,咳的几乎将身子都弓了起来。他似乎根本就没听见她问了些什么,只说道:“你去将桌上的匣子取来。”
云瑾回过头来,这才看到桌子上,药盏之旁,还放了一个半尺见方、狭扁的匣子。云瑾起身去取了过来,皇帝将手压在这匣子上面,哑声道:“你将这个拿去给衡俨。他与我不同,这是他应得的……”
他将盒子交到云瑾的手里,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痛苦和悔恨的神情。
他最初认识的云瑾,是在父母的宠爱下,一只明朗而快乐的青鸟。但现在他看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姑娘,却清楚地看到她心中的彷徨和忧惧,还有那么多的心事。
他两个最中意的儿子都喜欢她,而她也曾不顾一切的救了他的两个儿子。
人老惜子,猫老食子,他就算为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再伤害她。如今他只希望为了他的儿子,能留住他心爱的姑娘。
他已经无法补偿她,还能再做什么呢?
他深深地注视着云瑾,低声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害你家破人亡。可我还是要将我的的儿子交托给你。你同衡俨,切莫为了我再生嫌隙。你把盒子交给他,告诉他,莫要兄弟相残,重蹈覆辙……”
云瑾摇着头,喃声道:“你为何要杀我爹?”伸手入怀里,挈燕正贴着身子,煨得温热。
皇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了她,大叫一声:“周将军,带青鸟去见肃王。”
外面周群逸低应了一声,推门进了寝宫。
云瑾仍是死命抓住皇帝的手,叫道:“你为何要杀我爹爹,为何非要让我娘去杀爹爹?”
周群逸扣住了云瑾,生生将她从皇帝身边扯开,将她扯出了寝宫。云瑾不住地挣扎,想要冲回寝殿,却突然听到皇帝的声音自寝殿内传来:“……万方有罪,罪皆在我一人……”
这声音浑然不似他适才低哑的嗓音,由低沉而尖锐,由叹息而嘶喊,高亢凄怆,在乾极殿里不停的回荡。听得云瑾心头惊怵不已。
周群逸将云瑾带出乾极殿,对她附耳低语:“夫人,你手里的东西关系着肃王的成败,你切不可糊涂。”
“肃王?”云瑾但觉心头一寒,垂首默默无语。周群逸说:“夫人跟末将来。”他又带着云瑾在皇宫里穿行,左穿右绕,云瑾完全不辨方向,只见到大雨停歇了,云收雾散,一角还掉出了几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