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伤心处(2 / 2)
云瑾听到她提起上官妍,不禁和凝霜对视了一眼,站在门口留意听着。
琳琅去扶她,声音带着哭腔:“还不是睿王,睿王他……也不晓得他是怎么了,方才冲到王妃房里,非要找什么香囊。我从来没见过睿王那样子,他四处翻王妃的妆匣,拿了剪子就把香囊剪了,把王妃惊呆了……里面掉出了一条金链子,上面上面还有一只碧玉的小鸟。王妃正要去捡,就被他狠狠推了一把,倒在地上,就……就……大夫说,孩子……孩子……只怕……”
琳琅突然抬头,恨恨地瞪着这院门,大声道:“我知道了,肯定是这个扫把星搞得鬼。”
“哪个扫把星?”李嬷嬷问。
“还有哪个扫把星?”琳琅将眼睛朝蓬山阁一瞥,扶着李嬷嬷一边快走,一边道,“她去了哪里,便要克哪里的人。”
云瑾听得心中一愣,又听到琳琅说:“她克死了自己的爹娘才来了安靖。她去了郢州,就害得楚王杀了头;做了肃王夫人,肃王从前那样受皇上重用,便落了个赋闲在府;如今……如今……只怕是想来害我们王妃了……”
琳琅和李嬷嬷越走愈远,声音渐不可闻,只远远的飘来一句话:“……还有她身边那两个婢女,也跟着她被赶出了肃王府。你说,还不是扫把星?”
云瑾心头一惊,抬起头,正瞧见凝霜的额头上一片通红,还有几处破了还留着血印。云瑾默默瞧着,用手轻轻碰了碰:“疼么?”
凝霜拼命摇头:“不疼,别听她胡说。”
云瑾顿时一阵心酸,垂头盯着地上,默然许久,苦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害了妍姐姐。”她又沉默了好久,慢慢地走到偏房,到了凝香的床边,看着她沉睡的样子,帮她摄好被子,才安静地坐在屋子里。
似乎她就要一直坐到凝香醒来。
凝霜皱起了眉头,也陪着她坐在一旁。
一直等了好久好久,外面天都已经渐渐黑了,凝香才伸了一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瞧见屋里两个人,吓了一跳,揉着眼睛坐起来:“你们做什么?”
云瑾望着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想回缙南,你们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回去?”
凝香“哦”了一声,爬起来收拾被子,头也没抬:“好呀。”
云瑾笑了,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上前递给凝香。凝香停下手里的活,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这是墨剑门的联络信物,”云瑾说,又将墨信的用法教给她,“今夜你在子时点燃墨信,等上片刻,自然有人找你。你同他们说,让他们设法带你们回广湖墨剑门,然后再送我们去缙南。”
“真的?”凝香拿着墨信左看右看,满脸兴奋,“到了广湖,你教我骑马好不好?”她眼里像是在发着光:“就像那天在暮江边上,你跟那个姓孟的赛马那样。”
“好,”云瑾抚了抚凝香的长发,笑着答应了。她思量片刻,又缓缓道:“我瞧这蓬山阁,没有什么外人,倒便宜行事。就怕五哥晓得。我想好了,今夜我设法引他出去。没有睿王在府内,睿王府的人便不敢轻举妄动,墨剑门的人想必当即便能将你们带走。”
“你引睿王出去?”凝香瞪大了眼睛,“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傻丫头……”云瑾轻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们出去了,再叫墨剑门的人来带我走就是了,人少方才方便。”
“可是……”凝香犹豫了,望向凝霜。凝霜站起来,叹气道:“好了,青鸟要怎么样,就随她吧!”随着,却是深深地一声叹息。
“那倒也是……”凝香想了想,笑的花枝灿烂,“反正墨剑门本事大,天下谁不知道。”
云瑾却是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肩:“等下你就帮我去找阿胜。同他说,我心情不好,问睿王可有空,带我去外面散一散心。”
凝香立即应了,很快就收拾好了出去。
而云瑾则静静地回到屋里,坐到窗边的软榻上。她以手探怀,怀里除了挈燕,还有一枚铜钱。
那枚金钱镖,她一直贴身收藏着。
她摸了出来,又放在手上反复摩挲,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正在这时,阿胜笑眯眯地进来:“睿王说,只要姑娘想出门,他随时都陪着。睿王,就在外面等着姑娘。”
云瑾将金钱镖紧紧攥在手心,站了起来。凝香和凝霜都站在院子里,她看得出凝香很是兴奋又有点紧张,而凝霜的眼里有水花。
她很清楚云瑾的脾气,也猜得到云瑾的心思。
所以她没有劝阻,也劝不住。
云瑾深深望了凝霜一眼,朝着凝香点了点头。
她什么都不用说,只跟着阿胜出了院子。
阿胜提着灯笼,在前面引着路,云瑾跟在后面。蓬山阁距离门口,其实并不远,甚至云瑾一眼就能瞧见诩俨那件月白的衫子在府门口晃动。
前面一条□□斜穿,两个王府侍卫迎面而来。前面一人和云瑾打了一个照面,忙垂下了头,刻意避开了大半个身子。可他后面那人身高体胖,还有些大大咧咧,身子跟着回避,手臂还是将云瑾的胳膊撞了一下。
云瑾觉得手一麻一松,金钱镖“叮咚”一声掉到了地上,滴溜溜向后滚到了前面那人的脚旁,云瑾正要回身去捡,那个胖些的侍卫已经先蹲了下去,捉起来,就着月色一瞧,便招呼前面那人:“哎,你的东西掉了。”
前面那人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你认错了,我没掉东西。”
“我怎么会认错,”胖侍卫笑道,“你练的什么朱砂掌,天下唯有你的金钱镖边上有这么一圈,喏……”
他递了上去,前面那人讷讷应了,接过便走了。
云瑾愣愣地瞧着,直到阿胜唤她,才醒悟了过来,可一直到了门口,她的脸色还是很奇怪,仍似在思索着什么。
诩俨垂下头望着她,正要开口询问,云瑾却忽然笑了:“五哥……”
“嗯?”诩俨笑了。云瑾笑道:“我记得从睿王府这边出去,便是安靖城最热闹的那条巷子!”
“是,”诩俨笑的又亲切又洒脱。
“那条巷子,你从前带我去过一次,可我却不曾好好逛过。不如你再带我像从前那样,从头至尾走一遍?”她缓缓说道,面上很是平静,一丝不郁之色都没有。
好似昨夜和从前的一切不愉快,她都已经忘了。
诩俨目光深深瞧着她,半晌才浅笑道:“好。”
巷子便在前面不远处。自从睿王府建好之后,这地方也渐渐的一天比一天热闹。刚入夜,四周烛火明亮,灿烂如元月花市。
花市灯如昼。
云瑾走得很慢,看的很仔细。甚至难得的在酒楼里坐一坐,吃些点心,在脂粉铺里闻着胭脂。
她的脸上,一直都带着微笑。
只要她笑了,诩俨更是满面欢容。
他愿意就这样一辈子陪着她走下去。
可终究走到了巷尾,前面不远处已经是南城门。
已过子时,城门紧闭。
云瑾抬起头。
今天是十三,五月十三,十三的月儿将圆未圆。
淡淡的月光,洒在地上,伴着城外弥漫而来的沁人寒气,散布在两个人身边。
城门前燃起的火把,照得云瑾的脸飞红。
云瑾叹了口气,央求道:“五哥,我想出城。”
“好。”无论她要做什么,诩俨都是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他上前同守门的将士说话,不过片刻,城门便打开了。
谁也不会和皇上最倚重的皇子、当今的睿王为难。
云瑾信步,就想从城门间走出去。
“青鸟,等一等,”诩俨急忙拉住她,“我要上两匹马,咱们再……”
她没有理会他,却侧头驻足,好像在凝听什么。
隐约间,是有一名女子浅吟低唱着那首古相思曲,如云如雾,在夜里回荡。似乎近在面前,又似乎从很远很远很远的城外三镜湖飘来。
她听岔了,这里是城南,三镜湖在东郊。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巷尾这两家群芳苑和金满堂赌坊还人声鼎沸,曲声悠悠。
曲声是从群芳苑里传来的,卖笑的姑娘什么曲子都会唱。
云瑾默然倾听,还有些心事重重。
诩俨看着她,声音轻冷:“在想什么?三哥?”
云瑾摇头。
他淡淡地笑,他知道她不会骗他,心中竟有些欣慰。
云瑾低声道:“在想今天遇到的一个人。”
“什么人?”诩俨颇有些好奇。
云瑾没有回答,只是侧过头,瞧着他。
他还是那样的年轻英挺,同两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他脸上的神态,总是那样带着几分潇洒,又带着几分轻佻。
他的一双桃花眼,微微泛着红,温柔地瞧着云瑾。
她曾真心真意地,被看动了心。
云瑾慢慢地说着:“方才我出来的时候,在睿王府撞到一个人。”
诩俨挑起了眉,越发好奇。
云瑾低声道:“我见到他,可还是想不通一些事情。”
“究竟是什么人?”
她仰起头:“我在睿王府见到那个人,他练了朱砂掌,用金钱镖做暗器,你在楚王府从他手里救下了我。”
诩俨脸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他已经明白云瑾在说什么。也知道云瑾嘴里想不通的事情,她现在一定已经完全明白了。
两个人心里,各自明白。
“你恨我?”他冷笑道,身子有些僵硬。
云瑾摇头。
他却冷意更甚。
若没有爱,又哪来的恨?
云瑾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说道:“我一直想找到这个人,我以为他是一条线索,可以从他身上找到我爹爹真正的死因……”
“可我刚才撞见他时,他穿的是睿王府侍卫的衣裳。我很不明白……我以为他是楚王的人,可想来不该;又以为他是玄武营的人,可又觉得不像,”云瑾摇头叹息,“我想了一路,才终于想到,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
“他就是睿王府的侍卫,一切都是听你行事,”云瑾叹气,声音中带着轻柔的惋惜,“是你叫他装成黑衣人来捉我,你再来救我,是想让我记你的情,是么?”
“不错。那夜他走时曾被三哥撞破,”诩俨冷笑更刺耳:“怎么,三哥没告诉你么?”
原来衡俨……一直都晓得么?
云瑾微微一愣,想起衡俨那时的表情。他眼中的悔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诩俨的闹剧牵制,才大意叫第二个黑衣蒙面人伤了云瑾么?
那一刻的悔恨是真,他对她的心意也是真的么?
他和诩俨,都是如此。几分真几分假,谁也搞不清楚。
为何这个安靖城里,会有这么多的真真假假,这么多的真心假意?
于是她就像活在噩梦里,虽有间断,却无休止。前前后后,一次一次,将她所有的情感都耗空了。
除了离开,这一场噩梦永远也不会醒。
云瑾轻声道:“五哥,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如此?”
诩俨勉强将嘴角扯动,似笑又笑不出:“我只是怕三哥……先一步夺走了你……”
毕竟胜过衡俨,是他一贯的心愿。
云瑾又是苦笑,声音已微微嘶哑:“我同肃王……其实早晚也有这一日。”许多事情她已经不愿去回忆,许多话她也不想多说。
她只是望着诩俨,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既是如此,你可愿意去求皇上再赐一次婚?”
诩俨怔怔地望着她,云瑾也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月亮转到天的另一边。他突然冷笑一声,声音也仿佛忽然到天的另一边,远在月旁:“我不能。”
他不能,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去赌。
即便是当成一桩算计,他也不如衡俨豁得出去。
云瑾只是微笑着,动也不动。
“青鸟,”诩俨语声惶然:“我晓得我对不住你,我……”
“五哥,你对不住的是妍姐姐和她的孩子。”云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淡笑对他说,“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你一心要胜过肃王的执念作祟。与我,其实并无干系。”
以欺始,以骗终,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自己设计的一场游戏。
诩俨苦笑,没有分辩。
若与她并无干系,那这失去她的九个月来里,日日夜夜啃啮着他的心的悔意,又从何而来?每每清晨醒来时,那一阵忽然袭来的失落和寂寞,谁能体会?
他听见云瑾说:“从前往事,我只当做了一场梦。梦行了,我便该将你和肃王,将御六阁统统都忘却了。从今往后,睿王和我,只是路人。”
真是轻巧,他又如何将她当成路人?
只怕永远也不能。
诩俨仍是沉默着,如夜一般的沉默。他没有话说,他也知道他不用说,聪明如云瑾,也一定能感受到他无从辩解的无奈与哀痛。
可云瑾也没有说什么。
昔日的恩怨、情爱,在此刻,都应该变成过眼云烟。除了一个忘字,她何必再多说什么。
无论与谁,相遇,相惜,相知到最后,都只有相离。
诩俨默默地站着,直直地盯着她,一言不发。
云瑾没有看他,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从打开的城门间,缓缓地,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城门那一端,月色亦如水。
云瑾如在凄凄云雾间,仿佛与他,与这个虚度两年光阴的安靖城隔绝。
“青鸟……”他唤她,却又无从唤起。
云瑾静静地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诩俨。
她没有说一个宇,更没有动。
夜风穿过城门,两个人默默地在风中伫立,注视了许久。
然后云瑾头也不回地走了。
诩俨的眼中似有泪盈眶,却未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