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眼伤心处(1 / 2)
云瑾从晕厥中清醒过来时,第一眼瞧见的是凝霜。
“青鸟,你醒了……”凝霜急忙冲着外面叫着,“凝香……”话音未落,凝香便从门外一阵风似的冲进来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云瑾看了半晌,才笑道:“醒了?”
“嗯,醒了!”云瑾也笑。
“那就没事了。”凝香瞪了她一眼,有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大夫来看过了,说是之前受过伤身体虚,昨夜又……你心力交瘁,没什么大事,休养两日便好了。”凝霜扶着她坐起来。云瑾笑道:“还好没大事,不然又要让你们担心受怕。”
凝霜抚着她的长发,叹气:“我们倒没什么?你自己……”
“这里……”云瑾打断了她,望着四周,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是一间非常干净幽雅的小屋,床的左边是门,前面是窗户,窗户外面有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葡萄架,叶子已经全绿了。
而从房门再向左望出去,外面的屋子更大些,靠着窗边有一张书桌,不远处还有一张软榻。
这间屋子,她太熟悉不过了。
熟悉得,叫云瑾的手心里骤然有了冷汗。
这分明就是御六阁,她怎的还留在肃王府里?
“凝霜,这里……很奇怪……”云瑾心有动容,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就瞧见一个人靠在外面的门边。长身玉立,月白长衫,双手紧紧交握在前,怔怔地看着云瑾,仿佛已看得痴了。
云瑾看到他,也愣住了。
她忘了起身,就坐在床上,看着门外的这个人:“五哥……”
他听见了,才急忙进来,走到床前还差两步,却停下了脚步。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贴着床边坐了下来。
凝霜望了望两人,福了福身,退出了屋外。
诩俨挥了挥手,眼睛只盯着云瑾。
云瑾别开了头:“五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笑了:“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说着,便从一旁端过水来,云瑾急忙伸手去接,他却径自递到云瑾嘴边。
云瑾沉默了,仍是自己去取杯子,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他却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你这手,总是这么凉。”说着便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她身上。
“青鸟,喝点稀粥吧!”凝霜端着碗进来,还未站定,诩俨已从她手上抢过碗来,一口一口地吹凉了,要来喂云瑾。
突然之间,云瑾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在楚王府受了伤,被送回御六阁,刚刚苏醒的那一刻。
若是一切都能重来一遍……
回到那一刻,她会如何?
她一定收敛心神,闭紧院门清心寡欲,便不会有接下来那么多的是是非非;虽然疏离了,可与他们两人,好赖还是兄妹。
好赖还能如常相对,时时相见。
“青鸟……”诩俨见她发愣,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云瑾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
念头微动,心中便满是渴望,不可抑止。
他却开始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放下手中的碗,取过云瑾手,声音有些飘忽,就好像在梦里一样:“昨晚我见到你躺在地上……我真怕……是我不好……”
他从前说的是:“若是你死了,我一定不会谅解我自己。”
一瞬间,去年今时,两个一样又不一样的诩俨,在她面前重叠;心里忽然现出一片光明,她几乎觉得自己的奢求可以成真。
只盼昨夜之前,只不过是个噩梦。
云瑾心里绷紧的弦,突然断了。
她闭起了眼,无力地靠在了床头。
诩俨叹着气,将她拥入怀里。云瑾想挣扎,却完全没有力气,只有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她不说话,没有哭。她在想什么,诩俨不晓得。但是他能感受到她的痛苦。
若能有泪可流,就还是好的。因为最伤人的,从来都不是嚎啕大哭,而正是这样绝望中的克制。
她在那个人面前,可曾落过一滴泪么?
诩俨紧紧地抱住她,他知道她已被伤透了心。他只希望昨夜过后,她在这里能够重新开始,她能原谅他从前做的一切错事。
从今以后,他会好好对她,不许再有人伤害她。
连他自己都不能。
门外脚步声动,诩俨没有理睬,直到听见有人轻轻地在问:“青鸟……”
声音那样温柔甜美,却似乎含着几丝幽怨。云瑾缓缓抬起头,瞧见上官妍带着一个婢女,静悄悄地站在门边。她的身子依然苗条轻盈,只是腰微微粗了一些。
云瑾记得她已经有身孕,三月有余了。
而她身旁的那边婢女,瞪着云瑾和诩俨,脸上很是不满。
任谁见到自家小姐的夫郎和旁的女子这样抱在一起,都会有打抱不平之意。可反而上官妍的脸上却没有任何不悦,她只是又幽幽地问了一句:“青鸟,你还好么?”
“妍姐姐,我……”
云瑾还未及回答,诩俨已冷声打断了她:“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头都没回,更别说正眼看上官妍,只是放开了云瑾,又去端那碗稀粥。
“我……听说你昨夜带了青鸟回来,便想着来探望她……”上官妍怯生生地道,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出去。”诩俨仍是冷冷地道,便连一个字都不想同她多说。云瑾皱起了眉:“五哥,你怎能这样同妍姐姐说话?”
诩俨轻轻哼了一声,吹了吹调羹。
“妍姐姐,你有了身子,别这样站着……”云瑾挣扎着,想站起来去扶上官妍。可稍一举动,便有些气喘吁吁。诩俨连忙按住她,不许她起身,又冷眼看着上官妍。
上官妍垂头叹了口气,对着身边的婢女道:“琳琅,咱们走吧。”
她先走了,琳琅却还站在原地,气鼓鼓地想说什么,却被她拍了拍肩,轻轻地叫走了。
诩俨将调羹递到云瑾嘴边,低声道:“吃一些,才有力气。”
云瑾侧过头,望着窗外:“这是什么地方?”
诩俨笑了:“你以为……是什么地方?”他环顾四周,笑得很是满意:“……自然是我的蓬山阁。”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云瑾哂然而笑。
他……终归还是放开了她。
可一切,本该如此吧?
不该晓得的,她都知晓了;应该说的话,他都已说了出来。既然已说出来,就如覆水难收,再无更改。
既无更改,她本就应该离开御六阁。
她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非常平淡:“你怎么把她们两个带过来的?”她看着外面,凝香早不见了,凝霜还在忙碌打扫。
诩俨哼笑了一声:“我若想要,谁还能拦得住?”
他又端起碗来喂云瑾。
云瑾扭转了头:“五哥,你别这样。”
他笑着将调羹挪到云瑾嘴边:“是我喂得不好吃么?”
云瑾推开了,淡淡道:“你是堂堂睿王,何必这样纾尊降贵?”
他微笑道:“我同你之间,哪有什么高低贵贱?”手里的调羹就这么一直在云瑾面前举着。
云瑾推辞不过,就着调羹喝了一口,却低声道:“多谢!”
诩俨的脸微微变了颜色。
他很清楚她一而再同他说道谢的目的。她是在用她的客气和多礼,刻意在疏远他。再告诉他,他不可与她再如此亲昵。
方才有一霎那,他觉得他和云瑾之间,所有的往事和回忆,所有的恩怨和情感,似乎都回来了。可上官妍一来一去,这些回忆和情感又忽然全都消失不见。
虽然云瑾就在她眼前,却又仿佛在于山万水之外。
他放下了碗,轻轻握了握拳头,又松开,面上却只是笑了笑。
“五哥,你快去瞧瞧妍姐姐,”云瑾轻声催促他,“她是你的王妃,你的结发妻子。”
他置若罔闻,反而去伸手去摸她脖子上的伤痕,笑嘻嘻地道:“我给你的链子呢?怎么不带?”
云瑾用手轻轻一挡,深吸一口气:“链子……我已经还给你了。”
“你几时还我了?我怎么不晓得。”他还是笑,“别是忘在哪里了。”
云瑾摇头:“你大婚那日,我还给你了。”
她答得干脆利落。诩俨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
“就装在我给妍姐姐的香囊里面,上面绣了你们两人的名字……”云瑾尽量不去看他,只是去看旁边放着的那碗稀粥,“五哥,昨夜蒙你援手,我感激不尽,可除此之外,我也不能……”
她抬起头:“我也不能再有别的了。”
她说的是真话,她更知道只有真话才会刺伤人心。
如同昨夜她被刺伤的心。
可诩俨居然还只是笑了笑。他状若无意,站了起来,用很温柔的语气叮咛她:“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晚些再来看你。”他盯着云瑾看了好一会儿,淡笑道:“你就在这里好好休养着,谁也管不着你。”
云瑾皱起了眉头:“五哥,你不去陪妍姐姐么?”
他就好似没听见一样,转了身去,只说:“过两日你身体大好了,我再带你出去逛逛。”说完,便出门去了。
他一出门,凝霜便进来了。
云瑾笑道:“凝香呢?”
凝霜瞧着诩俨出了院门,悄声说:“她折腾了一个晚上,实在是累了,见到你醒了,才放心去睡了。”
云瑾长长叹息:“你也去睡一会。”
凝霜摇头:“我再陪你一会儿。”
云瑾静默了半晌,才问她道:“五哥是怎么晓得的?”
凝霜瞧着她,踌躇了片刻,才低声说:“你晕过去的时候,我真是吓坏了,不晓得怎么办是好?是凝香带着睿王来的。”
云瑾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凝香怎么晓得去叫五哥?”
“昨日夜里,我们见你出了院子,放心不下。我去追你,她气急了,非要去找四平问个明白,问问肃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没料到,她才叫出了四平说话,老赵便来请肃王了。她和四平悄悄跟在后面,后来……她机灵,晓得这事情,有肃王妃和紫鸢在里面,定然不能善了,就求四平帮她想法子。”
“他们两人一合计,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你不想牵扯睿王,可这局面,也唯有睿王能帮你。她好说歹说,四平也心有不忍,才横了心,带着她从旁边的小门出了府,安排了马车,送她去了睿王府。”
“阿胜一见到她,二话不说便带她去见了睿王,后来……睿王果然立刻赶来了肃王府。”
云瑾瞧着她,黯然道:“你们以后……只怕就回不去肃王府了。”凝霜微笑道:“你不回去,我们自然不回去。我瞧凝霜那丫头,还巴不得出来呢。”
云瑾又静默了片刻,又问道:“五哥就这么把我从肃王府带走么?”
凝霜看着她,叫道:“青鸟……”她很明白青鸟想问的是什么。
云瑾笑了笑,凝霜迟疑着,又说:“凝霜带着睿王到时,恰好见到你晕了,他抱了你,本来想立刻回府的。可大概是气恼极了,又气冲冲地进去寻肃王,我怕他冲动,跟着他。肃王……肃王就在书房的桌子前坐着,还看着书,见他抱了你进来,却还是那样坐着,也不理他。睿王就望着他,眼里便似要喷出火来。我拉着睿王,求他先救了你再说。睿王才抱了你出来,阿胜也来了,睿王就叫我们跟着阿胜回来,他自己抱着你骑马回来了,还立刻叫了大夫。”
云瑾径视着窗外的葡萄枝,过了很久,才轻轻的说:“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她缓缓道:“五哥对我好,我晓得……”她的眼睛是黯淡的,叹着气:“可我不能留在这里。”
凝霜有些迟疑:“可睿王……”她想了想,喟然点头:“总要等你休养好了再说。”
云瑾默然,于是这屋子和她一起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云瑾站起来,仔细端详着这屋里的一切。
人静、屋子更静。
屋子自然不会说话,悄然无语。
可这些与御六阁里,几乎一模一样的一桌一椅一花一木,却又好像在无声地提醒着云瑾什么。
她想笑,笑不出。
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明明站得很直很挺,可整个人都仿佛软了。
她不能呆在这里,于是就走到院子里。
满院午后斜阳,葡萄树叶翩翩,风吹动门扇咿呀咿呀地响。
她听到这声音,就会想起曾有一个人推开门走进院子,和她偎依在葡萄架下。
她干脆走出院门。
毕竟是睿王府了,屋外终于别有天地。没有茂密的树木,却有一道非常优雅的□□,至左而右。向右边望去,远远的,是厅堂。
有一株梅树孤零零地开在那里,枝叶稀疏,甚是寂寞。
半年前它蓓蕾初绽的时候,她曾在树下逗弄过雀鸟。她一回头,他站在身后,同她轻声说:“别怕。”
云瑾骤然闭眼。
怎得一夜之间,天覆地转?
凝霜走到她身边,虽然不晓得云瑾在做什么,但凝霜很明白她的心情。所以凝霜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她身后,陪着她。
渐渐的,远处不知哪里响起喧闹声,由轻至响,像是有人在争吵,更似发生了什么意外。
凝香觉得有些不稳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拉着云瑾,退回到了院子里。
方闭上院门,便听见门前匆匆的脚步声过,门缝中瞧见两名婢女急急朝厅堂方向而去。一人年长,头发斑白,手上抱了许多帕子,另一个却是琳琅,嘴里不住地催促:“李嬷嬷,快点,快点……”
李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够利索,几乎摔了一跤,愈发着急:“怎么会这样?方才我还见过王妃,还是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