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复谁思(2 / 2)
关至臻恰好施完最后一针,重重地吁了口气,好似正在为云瑾说的话惋惜。
同室操戈、兄弟阋墙,古已有之,岂止今日。
近在眼前,便是当今皇帝和楚王的手足之争。
“夫人……”四平压低了声音,“小人并不曾说是睿王。但依着常理推度,宫禁森严,谁能轻易下毒?且将毒只下到肃王一人的酒中?宫里有这样的能耐的,至多不过三人……”他双手高高举起,虚虚拱手:“皇上和皇后,自然不会毒害自己的亲生骨肉。可另外一人,却难说了。到时候全部推到马时造身上,只说肃王是在利州中的毒,咱们又能如何?”他声音微微抖动,显然心中极是悲怒。
云瑾闷声不响,只听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半晌不能言语,缓缓垂下头,似乎暗中叹息了一声。
关至臻运足了劲,双手一扬,击在衡俨背上。衡俨张口吐出了一口污血,色重几如墨汁;再吐一口,颜色已转成暗红;待到吐第三口,那血便已经变成鲜红色。
“这毒厉害,偏生不巧遇上了老夫……”关至臻缓缓去拔衡俨身上的银针,“还得服药,休养个大半月才成……”
四平听见了,双手一握,愈发激愤。
云瑾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衡俨。她想伸手替他拭去嘴角的血迹,他却恰好也伸出手来,去抚她的秀发。
两人手掌在空中轻轻一触,云瑾立刻放下了手,背到了身后,紧紧握着拳。
他却微微而笑:“有关夫子在,自然可保无虞。”
凝香突然扯了扯四平的衣袖,问道:“你们都猜出是谁干的,难道就不能告诉皇上么?”
云瑾心中不由得一惊,望着衡俨的目光,成了哀求之色。衡俨凝望着她,似在深思。他摇了摇头,又微微颔首。云瑾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屈了屈身子,似是欠身一礼。
她什么话也不再说,也不必说。
四平却更显得愤愤不平。他面向着衡俨,目光却瞟着云瑾:“肃王,咱们深夜叫人去请了关御医来,皇上皇后晚些时候晓得了,必然要派人来查问。王妃早晚也会晓得。肃王总不能日日呆在府里,不上朝走动。这件事情,我看始终是瞒不住的……”
关至臻慢悠悠地道:“你们小夫人得了重病,肃王还有什么心思在朝廷上走动?陪上个一个月,算得了什么……”说着,到了书桌前,径自提笔,落字写药方。
“是是是,”凝香立刻跳了起来,笑道,“谁都晓得肃王为了青鸟,连皇上都敢顶撞。眼下守在御六阁能算什么大事……”
她特地将“御六阁”三字咬得特别重,似是在提醒众人。四平却叹气摇头:“这事怕是不成,怎能叫夫人为难。”
然后他和凝香都一起眼巴巴地望着云瑾。
一白一黑唱双簧。他们在说什么,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所以连关至臻停下了笔,都暗暗挑眼,在瞧云瑾。
云瑾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衡俨。
她心中实在是彷徨犹疑,难以决定。
终于,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可立刻就推开门,飞一样的逃走了。
连头都没有回……
她生怕再呆下去,只怕四平和凝香又会有什么叫她为难的鬼点子。
衡俨轻抚着椅子的扶手,眼里虽仍满是喟叹,但嘴角却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甚至连关至臻的脸,在火烛的耀动下,都显得笑盈盈的。
长夜犹末尽。
窗外夜已深,夜已静。
风轻雪花落,烟花早冷。
云瑾站在屋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凝香拉着凝霜,一边四处收拾,一边细说原委。云瑾还瞧见四平亲自搬了一个很大的藤箱进来。
大得……好像他想把衡俨所有的家当都搬过来。
然后他和凝霜,问都没有问过云瑾一声,就将衡俨安置在里屋云瑾的床上。
连凝霜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好像所有人都自然觉得他本来就应该躺在那张床上。
而衡俨,居然也就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云瑾突然觉得,自己都能看到他嘴角不时露出捉狭的笑意。
甚至……
她早就越来越觉得,人前他是肃然沉默不苟言笑的肃王;可其实,他的身体里,就好像藏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诩俨,也是一样地要从心所欲为所欲为,只是绝不会轻易叫人发现。
只有在这御六阁里,在她面前,才会冒出头来。
他会笑、会心软、会做错事、会出尔反尔、会回心转意,还会……逗她。
云瑾有时还会想,是不是他的心里也同诩俨一样,对自己如今不得不面对的一切,都有些不以为然而又无可奈何呢?
毕竟,他们两人,是兄弟。
若是凝香他们见过那样的衡俨,一定不会这么怕他。
可是眼下凝香他们三人,却是比谁都识趣,比谁都乖巧,比谁都晓得不能站在这屋子里碍人眼,都准备一言不发地走了。
云瑾茫然望着他们,不晓得他们这一走,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衡俨靠在床上,重重地敲着床沿,缓缓道:“站住……”
三人顿时都收住了脚步。四平和凝香更心有灵犀般地,缩到了一起,还不敢抬头看他。
“就这么走了么?”衡俨淡声道,“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小人……”四平答道。却被凝香抢过了话:“方才我已经说过了,都是我的主意……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一人当?你要如何担待?”衡俨似笑非笑,轻轻敲了敲,“瞧在青鸟的份上,这件事情就算了……”
凝香喜动颜色,展颜道:“多谢肃王……还是肃王最……”她还是不敢放肆,讪讪地说完最后一个“好”,急忙一手扯了四平,一手拉住凝霜往后退:“请肃王夫人早些歇息。”
云瑾愣愣地听着他们三人的对话,很是不明所以。
可她又有些明白,似乎……似乎她自己是落入一个刻意的圈套里。
只是到现在为止,她还想不通是一个怎样的圈套。
她忍不住回头,衡俨也正在盯着他。他明亮的双眼,像是已看透了她的心事。
“你还不明白么?”他微笑着道。
“明白什么?”云瑾没有头绪。
他的嘴角又露出那一丝只有云瑾才能瞧见的……捉狭的笑。
“凝香在门口见到我吐血,便立刻去找四平问了始末。他们两人晓得,不得我允许,绝不敢同你说实情。于是她索性先叫四平去寻你,自己再来书房见我。只要能骗得你来救她,她也的的确确在我这里,后面的事情便是水到渠成了。她胆子真不小,亏得四平也愿意陪她胡闹……”
怪不得她说知道云瑾不会不管她,正是她一心就在等着云瑾来呢。
说不定四平跑到御六阁的时候,她才好整以暇地去敲书房的门。
两人的小算盘,打得好精好细!
他笑望着她,看着云瑾的脸慢慢、慢慢地变得很红很红,就像秋日天边的晚霞一样。她又急又恼,恨恨地骂:“凝香这个小妮子……”垂下头想从衡俨面前冲出去,但衡俨急忙伸手拉住了她。
他柔声道:“若是你心里不着紧我,他们再怎么设计你,又有何用?”
云瑾又是生气,又是着急,更有些后悔,低声道:“我是怕五哥出事……”
“你晓得我不会,”他温柔的瞧了她一眼,叹气道,“我若真有心,方才叫人去请关夫子时,便不会特意遮掩,说是你生了重病。”
是啊,明明关夫子一进门先问的是她的病情,她怎么就把这一茬给忘了?然后他也闭口不提,就等着凝香替他得寸进尺,终于将他搬到这屋子里来。
她愕然许久,眼眶忍不住又红了:“你们……你们……肃王府里的,个个都不是好人。”目光闪闪,好像就要落下泪来。
衡俨只觉得自己心头,是前所未有的软绵,忍不住探头,想要在她的脸颊上亲上一亲。可云瑾狠狠将头一扭,站的远一些。
她发怔地望着窗外,许久许久,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在你只喝了两口酒……”
便是两口毒酒,有关至臻在,都已经要叫他要卧床半月,若是再饮多一口……
云瑾心中蓦地一阵后怕:“亏得你那时要回府……”
这淡淡几句话中,不知包含了她多少惊忧与恐惧。衡俨憔悴的面容上,缓缓露出一丝微笑:“你晓得我提前回府来,要做什么?”
云瑾摇头。
此刻她就算猜到,也只会故作不知。
他笑了笑,柔声道:“今夜除岁,我怕你……”
“肃王该陪的,是肃王妃,”他越是温柔,云瑾心里愈发地乱,更是口不对心,“我并不用肃王相陪……”
“若是我想要你陪着我呢?”他低低地叹气,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云瑾的手中。
一面同去年一模一样的桃符;一样素净,上面的字一样大横大竖,大撇大捺。
写的,是“长相守”。
翻过来,却是“勿相思”。
唯盼长相守,方可不相思。
云瑾但觉鼻子一酸,心里全然不晓得是什么滋味,是甜是苦?双眼中又泛起了晶莹的泪水。她急忙咬住了唇,垂下了头去。
可泪珠已经“啪嗒啪嗒”,止不住地落在衡俨面前的锦被上。
衡俨低声道:“傻丫头,哭什么?”
云瑾摇着头,颤声道:“我也不晓得。”
她呼吸很急促,声音抖得厉害,是真情流露,实在不能自己。衡俨只觉心口一阵悸动,忍不住伸了手,去握住她的手。
除岁的夜,还下着雪,是这样的冷,云瑾的手早都快冻僵了。衡俨更是心酸,急忙握住她的手放到他的怀里去。
他的怀里,好暖。
谁都舍不得离开。
可云瑾还是挣开了他的手,脸色也变得平静下来。好像方才心急、心酸、落泪的,并不是她。
衡俨叹着气,望着她。
她脸色同他的一样苍白,刚落过泪的双眸明如秋水。身子虽然伶仃,可那个神情,看起来实在倔强极了。
就是他那夜在黑暗中第一眼见到她的样子。
就那一眼,他觉得他天生就该认得云瑾;她命中注定就该住在这御六阁。
所谓造化,就是上苍总要安排一些曲折,让那些本不该有纠葛的人,偏生有了纠葛。还在这纠葛中,一点一点付出,都是心甘情愿。
他轻轻一拉,拉得云瑾坐了下来。
她抬起头,烛火下,两人四目相对。
他眸光多情,她目光闪躲,可交融在一起的时候,世界都变得安安静静的。
雪是安静的,夜是安静的,心……也是安静的。
一股柔情,如春水般涌上衡俨心头。他忍不住张手,轻轻抱住了云瑾:“青鸟,我始终还是能活着回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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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最近在看病,所以更新很慢,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