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复谁思(1 / 2)
他真的不再来了。
可这御六阁里,却无时无刻,不在说他的消息。就如同外面不停纷飞的雪一样,铺满了整个安靖城。
凝香时不时便会跑去找四平,然后又回来在她面前不停地絮叨。
先是说衡俨自利州回来的第二日,便狠狠地责罚了四平,斥责他向云瑾擅自透露自己的行踪。后来又说,他到了利州,初时马时造还顾念旧情,待他如座上客,可诩俨出兵一迫再迫,惹恼了马时造,便软禁了他。
最叫人想不明白的是,前一天夜里墨剑门刺杀了马时造,可次日凌晨,竟还有人冒充马时造手下,要来杀他。亏得被人识破,又有墨剑门的人相助,他才顺利逃过一劫。
云瑾不禁哂然。
难怪他从来都不许四平吐露消息。
只单单晓得他涉险去了利州,自己便已是如此坐立难安;若一旦晓得他在利州曾吃了这么多苦头,她又该是何等的煎熬?
她骗不了自己,瞒不过他。所以他索性不叫她晓得一切。
凝香还说,那日衡俨一回安靖,听说四平多嘴什么都说了,便立刻先来御六阁了……
他不愿她为他多一刻的忧心,可她……却反而同他说自己已决意要离开安靖。
亦难怪他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若他不允,她要如何才能从肃王府离去。
他曾亲眼目睹墨剑门人杀人救人的本事,又怎么不相信他们能轻易带走云瑾?
能让云瑾留下的,唯有她自己的心。
若不能打动她的心,一切都是徒劳,他根本无需多费气力。
云瑾闷闷地听着凝香没完没了地讲着,却一声也没有回应。
既下定了决心,便不能再有一丝丝的动摇。
今夜已是除岁,肃王与王妃一早便进宫谒见。冬雪虽然未停,但安靖城里仍是会纵放烟花,到时万民涌动,她燃起墨信传讯,便不会引起肃王府的守卫注意。
可她心中最放不下的,是该如何开口同凝香和凝霜说这一件事情。她真怕自己一提这个“走”字,凝霜便不说话,而凝香则再也不肯理睬自己了。
姐妹一场,她更舍不得她们两人。
其实……满打满算,三人之间也不过只相处了两年,可谁会想到云瑾对她们,会是这样的依依不舍?
她沉思了很久,抬头去寻凝香,却只瞧见了凝霜。
“凝香呢?”她问。
“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凝霜朝着外面瞧了瞧,极远处有点点烟花落下,“应该是去找门房老赵说情了,她一门心思地想出去凑热闹。”
“三哥不会让我出门的,”云瑾叹气,“不过明年,凝香大概就不用这样为难了。”凝霜听到她话里有话,不由得有些迟疑:“青鸟,你……说什么?”
“凝霜,趁着凝香不在,我……”云瑾犹豫着开了口,却听外面院门“砰”地一声,似乎被撞开了,接着就是“吱呀吱呀”脚在雪地上跑动的声音。凝霜急忙拉开门,果然见到有人一路跑到屋门前。
“夫……夫人……”四平气喘吁吁地,头上身上落满了雪花,额角却都是汗滴。
“怎么了?”凝霜问,“急什么?”
“凝香……她、她……”四平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才透过一口气,“她窥探肃王的书房,被肃王发现……”
“窥探?”云瑾和凝霜四只眼睛一起睁得大大的,心里都想:凝香虽然说话直来直去,可绝不鲁莽,心思更是玲珑剔透,怎会无缘无故跑去窥探肃王的书房?
云瑾紧紧皱起了眉头,沉吟道:“三哥今夜不是入宫了么?怎会撞见凝香?”
四平渐渐平复了气息:“夫人,肃王有事,先回府来了。恰好被凝香在门口遇见。想不到,她竟然还偷偷跟着肃王回了书房,还在外面窥视,被肃王发现,他……”
“三哥要怎样?”
“凝香、凝香……能救她的也只有夫人了,小人这才急着跑来找夫人,”四平声音又快又急,声声都在催促,“夫人,你还是快去瞧瞧吧,迟了只怕凝香就麻烦了。”说着,人已转过身子,一脚已经迈出了屋门,一手做请,显是十万火急。
他素来行事沉稳,很有几分衡俨的影子。可今日这般惶急,不禁叫云瑾也跟着为凝香提心吊胆了起来。她再顾不得多想,急忙忙地,连伞都没打,跟着他出了院子。
她极少出过御六阁,肃王府里路径纵横,云瑾几乎一条都不识得,只是紧紧地跟着四平,一路小跑到了一座小楼前。
小楼在一座小竹林之中,门前雪地上几排脚印错乱,四周没有人,显得小楼很寂静。
屋内点了一盏昏灯,里面两条身影,一男一女,一坐一站。一眼瞧过去,便知道是衡俨同凝香两人。
凝香还在说话,声音很低,却很快,好像是想分辩着什么。
衡俨则一直都没有出声,只是在听,或是在凝思。
瞧起来,也不过是寻常主仆之间问话,凝香也不似惹了什么大麻烦。云瑾很有些犹疑,却听到凝香突然大声嚷道:“……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做的,是我错了,肃王要罚就罚我好了……”她一连三个“我”,听得云瑾心里砰砰直跳,又听见衡俨轻轻地“哼”了一声,云瑾有些慌了,脚步就这么轻轻一移,屋子里衡俨立刻轻声喝道:“谁?
云瑾还没有回答,四平已经推开了门。
里面两人听到推门声,同时望了过来。见是青鸟站在门外,凝霜面上大喜,想要朝她跑来,可又不敢,只讪讪笑了:“青鸟,我就晓得你不会不管我的……”
衡俨则斜斜地,侧倚在椅子上。他看着云瑾走进来,却象是在看着个陌生人似的,脸上全无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微微一喟,侧过了头,瞧着满架的书,一言不发。
他不看云瑾,云瑾这才敢去看他。
他还是老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大约是因为今日要入宫赴宴,身上换了一件宝蓝色绣暗纹的锦袍,想来一定很显精神。只可惜他侧着脸,有些看不清楚他面上的表情。
云瑾缓缓走近了一些。
他立刻侧了侧身子,靠到了椅子的另一边,离着云瑾又远了一些。似乎他并不愿意接近云瑾,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云瑾突然间觉得,他身上悉数都是冷漠而疏离的气息。
他凝望着书架,沉声道:“谁叫你来的?”是在问云瑾,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云瑾从未见过他这样对自己说话,一时间愣住了,回过神来想寻四平,他却退了一步,躲到了门外的暗影处,不露面不出声。
莫非四平晓得他动了怒,也不敢来接他的话么?
“我自己来的,”云瑾低声道,“凝香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责罚她?”
衡俨目光在凝香和门外一扫,便垂了下来,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
静的,似乎都可以听见外面雪落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是衡俨用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叩着的笃笃声。
可这响声反比寂静更折磨人。
总之,是每一下,都叫人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过了一会,他停下了叩指声,淡淡地道:“凝香有事要留下,你先回去吧。”
他声音温和了许多,可他的眼神还是在回避她,语气也是疏离和淡漠的。
就像,他们之间就好像从来没有纠葛一样。
就好像,既然明知她要走了,他便再不必被她羁绊了。
他对她冷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他们之间,除了一道皇帝许婚的圣旨,根本就没有别的约束。可云瑾的心里却忍不住揪起来了,甚至还有根针在刺着,刺得很深很疼。
她晓得自己这样不对,所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尽力使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三哥,我这就回御六阁去,你让凝香也同我一起回去。”
她也像学着府中其他人对待肃王一样,婉声恳求。
衡俨又是一阵沉默。
可凝香却急了,靠在裙边的手,朝着云瑾拼命地摆动,还偷偷指了指衡俨,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衡俨眉毛挑起,目光淡淡扫过,她立刻又将手紧紧贴着裙子,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云瑾并不懂她的意思,可直觉她是在叫自己不要走,而且一定是同衡俨有关……
她不由得再向前一步,尽力地去打量他。
他的脸很冷,很淡漠,一半在烛火之下,苍白惨淡,而另一半脸,在暗影中,看起来却像是青灰色的。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三哥,你……”云瑾正要开口询问,却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扬声道:“你们小夫人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竟是关至臻的声音。
云瑾心中愈发惊奇,却见衡俨的眉头皱了皱,轻轻叹了一口气。云瑾回过头,关至臻挟着棉袍正迈步进屋,见到云瑾,先凝目朝她打量了两眼,原本紧蹙的双眉立刻一舒,冷笑道:“大过年的,将我从宫里叫出来……小夫人这是病重的样子吗?”说完,转身便要走。
四平立刻从门外奔进来,拦在他面前,陪笑道:“关夫子莫气,是传话的人错了,你……是……”他结结巴巴的,后面的话始终未说出口,却不时瞄着衡俨和云瑾。
“是什么?吞吞吐吐的……”关至臻回过身来,一一望过屋内的人,待瞧到衡俨,一怔之余,了然地“唔”了一声,“原来如此……”他这才解开棉袍,放下药囊,里面竟然只著着一身薄薄的内衫。
也不知他方才是有多急,这么慌慌张张地就来了。
凝香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他瞪了凝香一眼,缓缓踱到衡俨身旁,伸手便把住了他的脉。
四平和凝香的脸上,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凝香还朝着云瑾轻声嚷着:“青鸟,我方才就是觉得肃王不对劲,才想来瞧瞧清楚,再去告诉你的……”
“凝香……”衡俨轻喝了一声。关至臻立刻冷声道:“别说话。”手腕一翻,手中多了三枚银针,反手便扎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他只有默默地瞧着云瑾。云瑾也在瞧他,眼已经红了。
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又是轻轻叹气。
“四平,”云瑾低声道,“三哥他……是在利州受的伤么?”
“夫人……”四平闭上了门,“肃王在利州……那都是皮外伤。是今夜……今夜……”他抬头望向衡俨,见他沉默不语,才接着道:“今夜肃王在宫中赴宴时,酒中竟然被下了毒,好在肃王喝的少,回府的路上发现不对,便立刻叫人去请关夫子了……”
“我就说嘛,”凝香跑到云瑾身边,拉着她的手,“我方才去找老赵,瞧见肃王往里面走,老赵在门口清理血迹,我就觉得不对劲。刚想来瞧个明白,就被肃王瞧见,叫进了屋问话……”她的口气很是委屈,可说话时眼眉飞动,不时和四平目光一接,两人的面上同时扬起了几分得意之情。
衡俨又轻轻“哼“了一声。两人立刻端正脸色,站直了身子。凝香还垂头,大声认错:“窥探肃王,是我不对。”
四平却对着云瑾解释:“肃王也只是怕夫人忧心,想叮嘱凝香几句,不可告诉夫人,并无斥责之意。”
可他方才却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他满头大汗,将事情说得急于星火,好像云瑾只怕再晚一步,天都要塌下来了。
不过云瑾此刻也根本无心同他计较。她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听着,目光望着衡俨,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忍住。
衡俨笑了笑,柔声道:“你放心,只喝了几口酒,死不了……”
关至臻拍手,又是三根针刺入他的心口,怒声道:“别说话……”
云瑾却觉得自己的心口比针刺还要疼,一直痛入了心底。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轻声道:“是谁下的毒?”
“这……”四平小心翼翼地,又望向衡俨,异常地谨慎。云瑾发觉他神情异样,有些急了:“究竟是谁?”
他支吾了半晌:“夫人应该想的到是谁。”
“我想不到,”云瑾愈发烦躁起来,“我说了,你别叫我夫……”她瞧见衡俨的嘴角向下微微牵动,面上满是失落之色,她抿了抿嘴,轻轻将“人”字闷在了心里。
她沉默了片晌,目光灼灼,盯着衡俨:“我不信他会这样做。”
衡俨没有出声,却闭起了眼。
云瑾脸色顿时有些煞白,可仍是摇头:“我不信,五哥不会这样做。他同三哥是亲兄弟,兄弟之间,何至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