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1 / 2）
和期刊室小姑娘打过招呼，犹豫着还有无必要走进去，坚守岗位。
“你回来了。”刘扬主动起身招呼我，语气却饱含忍隐。
“……”
“这几个月，一直联系不上你。听说你去了北京——馆长让你回来先去见他。”她自顾自说着，“这里没事，我一直管着。”
窗明几净，图书整齐，我离开时还是劳模，而今已然多余。
转头去了馆长办公室。
老头儿见到我，并未发作——没脾气到这种程度，我惭愧——直接甩过来办公室考勤表和处理意见：“职工条例明摆着，办公室主任从到期那天就送上来了，我一直压着。”
没有领导签字，没法往上级部门报送，只是程序问题。
我低头，无话可说。
“我只想听你一个交待。你妈来问我要人，我没有，我也得向她有个交待。”他为我背的黑锅，顶的压力有多少……
办公室主任因为分房的事对我有意见，单位嫉妒我的同事也顺水推舟众人拾柴，我不走，馆长会很为难——他明年就退休了，还要为我所累。
“我去北京了。私事。我错了。”十个字的解释，苍白的高度概括。
“刘扬说的没错，你的确是去北京了。”我不见当然要问“助理”，但愿刘扬没说更多。
“小马也来找过你，你们是不是有事？”馆长以一贯长者的口气问我。
“我们离了。”
“啊？”
甚至庆幸父亲在若干年前离世，比起此刻的无地自容，自己恐怕更无法承受父亲的担心失望。
“你先回家写检讨。深刻检讨！”馆长挥了挥手。
今时今日，写检讨还有意义吗？
“开除我吧，不想再给您添麻烦了。”该走就走，何必连累别人？
“开除？开除就能解决问题？你现在连家也没了，工作再丢了吃什么喝什么？回去，好好反思！上班我会通知你。”他皱着眉，瞪着眼，但每个字都流露出父亲般的关怀。
离开单位，没勇气回借阅室和刘扬道别。她知道什么？知道多少？怎样理解？不想伤害，或是伤害后永不重逢，是我过于自命不凡了。
单位门口，居然还停着熟悉的车。
月月呆呆地坐在车里抽烟，直到我开门时才发觉，顿时呛到我猛咳一阵。
她慌了神地丢掉剩下半支，打开四个门，按下外循环：“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摆摆手，没事没事。
“你怎么还没走？”咳到眼圈发红，她不是戒了？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她不时探头进去闻闻，恨不能拿鼓风机吹个通透，“这么快就下班了？”
“回家吧。单位没什么事，领导让我写检查去。”我们站在门口太扎眼，门卫偷偷摸摸扒头看半天了。
“要扣工资？”路上月月问道。
“恐怕是开除。”开除也好，省得月月每天起大早送我。
“那么严重？”她偏偏头，体制外的人不能理解这些规矩，“在家休息吧，也好。”
“我们去旅行怎么样？长途的，时间也很长的那种？”我提议。
月月用狐疑的眼神打量我数遍，不置可否。
她现在总是小心翼翼的，呵呵。
“参加工作这些年，我从来没休过长假，还老是帮别人值班。这些年了……也该歇歇了罢。”自嘲道，“别人以为我是劳模，以身作则的那种。其实我只是怕没事做，寂寞的时候最难受。”
“也怕在宿舍呆着，一个人就会胡思乱想，想阿阳，想过去。一个人的日子，寡然无味……”
“活这三十来年，祖国的大好山河才看了几个？及时行乐，及时行乐……哈哈，时间不多了。”
不知为何，谈起时间不多，心里竟倍感轻松。人生解脱到头来不过一个“死”字，自己也由最初的茫然与害怕，变成如今的坦荡接受。何况死后不用再面对身边纠缠不清的人与事，解决了一切难以解决的问题，很好，很圆满了。
月月一路听我唠叨，沉默居多，最后终于点点头：“好，想去哪儿？”
唔，是呀，去哪儿呢？
才发现一直以来除了工作，从来没打算过这些。
工作是解痛良药，用到上瘾也就忘了那些闲情逸致。
“你来定吧。”我冲月月笑笑，有点抱歉。
“嗯……也好。”她抿着嘴，想了想，“海南怎么样？”
我摇摇头：“都说你来定，不用商量。”
对于外界我没有关注更谈不上了解，无谓好坏。何况交给月月去办非常放心，不消几日，她就罗列出各色名胜，让我一一过目。
“黄山怎么样？九寨沟呢？云南也不错呀……”责任感爆棚。
那些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名字，随便哪一个也令人流连忘返，更何况我这种毫无见识的人？
“去哪儿都行，我没意见，反正我哪儿都没去过，就上次坐飞机还是头一回……”我轻松自嘲。
她直直地看我，眼神里充满悲悯。这样大可不必吧，没旅行没坐过飞机的人多了去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如果你没得病，以后什么都能享受到。”月月的话虚无飘渺，给人美好假设。
“别逗了，和病人这样讲话是很不厚道的——”我拖着长音，不以为然。享受？跟生命体验背道而驰的词汇，这些年的短暂甜蜜大都是为承受伤痛埋的雷，何谈享受？
倒是月月第一次在我面前提生病的事，很新鲜——自北京归来，我以为她忘了这些注定。
我们出发了，按月月安排的路线，环游每个风景。
很多美食，很多酒店，很多航班，很多纪念——希尔顿、磁悬浮、三头鲍……我跟在月月后面，体验她所谓的“享受生活”。
很开心，很满足，不知道北方下雪时南国已然花团锦簇，暖意融融；不知道海风吹过的城市连呼吸都那么顺畅；不知道晒着太阳的露天咖啡馆如此惬意。我们笑着疯着买了一堆与年龄不符的小玩意儿，在没人认识的陌生世界里肆意妄为。
月月问我想不想永远过这种生活，我点点头——但同时也明白，是因为我不能在十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偷偷摸摸抱着某人，不能利用职务之便把馆藏书送给某人，不能在天寒地冻时和某人钻进一个被窝互相取暖——这些不能，变成我逃避到“这种生活”的理由。
期间接到单位医务室例行体检的通知，我胡诌些理由搪塞了过去，不想自己的健康状况被众人知晓。月月却说放心吧，你的工作丢不了，哪有快被开除还享受单位福利的？
馆长不知做了多少工作，不知怎么周旋才保住我的位子，哪天他真通知我上班，我反倒非常不自在了。
果然，半个多月后，馆长通知我上班。
果然，我就相当不自在了……
那天从我进门就感觉不对，门卫慌慌张张跑回值班室打电话，然后一路居然没见着一个人，好不容易在三楼遇到保洁员，招呼还未来得及打人家已经跑出老远……
办公室主任说，你就不用在借阅处工作了，现在是刘扬负责。专门给你安排了办公室，106，就在医务室隔壁，具体干什么等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