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人生啊，可算是一团糟了。”冯湘桂心想。

天下着雨，淅淅沥沥地。四方天井的四周，雨水沿着屋檐慢慢滴落，水晶珠帘似的。冯湘桂看看那一小方灰蒙蒙的天空，又扫视一下铺着红土砖凹凸不平的“客厅”地面，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往木板材质的旧沙发坐下，手放在明显隆起的肚子上。

她对孩子说，“可真是糟透了。”

冯湘桂年方二十六，肚子里怀的是她的第四个孩子。她十八岁时嫁给了比她年长十六岁的程文锦，且不是因为什么浪漫的爱情。在八十年代的农村，谈爱情太过奢侈。那时候的姑娘们盼得更多的是生活有个着落。于是，就因为程文锦给她因兄长病逝而日益病弱的母亲送了些营养品，她就答应嫁给了程文锦。

程文锦在当时人口不足五千的安图村也是个传奇人物。一般人念完高中要十二年时间，而他只用九年，且成绩理想，后来去到大城市打拼。程文锦有才也有志，可就是没有运气。攒了几年的辛苦钱与人合伙开了一家石厂，结果没过多久就有工人被石头砸死。他还没开始赚钱就先赔钱；后来客户违约，到交货款时不知所踪。程文锦看着那些打磨好的石头，没勇气一头撞上去，只好将石厂关门大吉。再后来，他帮朋友管理工厂，本来正是职业发展得如日中天的时候，鬼使神差工厂倒闭了，他也因此失了业。程文锦雄心勃勃混了十来年，到头来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回了家。程母看着三十多岁的儿子无家无业，心下着急，到处托人说媒。不久，程文锦就与冯湘桂结婚了。

婚后的程文锦斗志重燃，也谨慎多了。他找到了一份在服装厂当经理的工作，工作轻松而且工资不低，足以支撑他在乡下一家老小的生活。结婚三年，孩子有俩，有子有女，日子越过越好。然而，天生横祸。有一天车间两个小伙子不知因何事打了起来，他身为经理进行合理劝阻。程文锦哪知道他们竟然在工服里藏刀？一个不小心刀子插进了他的右眼，他成了国家二级残疾人。从此，程文锦像被霜打蔫的茄子，再也无心拼搏。

回家之后的程文锦好吃懒做狂抽烟，动不动便与冯湘桂吵架。起先冯湘桂体谅他，并不与他计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程文锦日渐懒惰暴戾，冯湘桂知道，她要的安稳生活已如梦幻泡影。

安图村人思想传统老旧，崇尚多子多福且偏重男轻女，尤其是程母那一辈人。于是，尽管是在国家计划生育的黄金时代，尽管是家庭经济已拮据至锅盖揭不开，孩子也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生。

“你争气点是个男孩，妈就不生了。”冯湘桂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她不知道，孩子的性别在他存在的时候就已经定了，他现在争气也于事无补。

孕妇本该发胖的，冯湘桂近来却瘦了许多。昨日，她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心一下就空了。她知道，她最后的依靠也没了。母亲怨她没给父亲找个风水宝地，大声吵嚷着说冯父白疼她二十几年。她当时看着母亲半晌没说出话来，心里明明难受得要命，眼里却挤不出一滴水。

最后她说：“那你看，我陪我爸躺进去好不好？”冯母无话，转身洗米煮粥去了。

冯湘桂不是第一次想到死这件事。死多容易，躺下就完成了，活着才辛苦。她虽没文化，却也知道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她经常害怕，觉得她的几个孩子就像张着血盆大口的狼崽一样嗷嗷待哺。而她就是那只母狼，只要她的血没被抽干，她就不能倒下。她不甘，她想着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她的孩子们怎么样也要过得比她好才行。她又想到将要出生的孩子，所有人都希望她是个男孩，这也是她的希望。从小到大，村里的老人都说女人至少要有两个儿子，这样以后才有福。她信这话。生活这么苦，总得有点盼头。

这日醒来，冯湘桂感觉腹部隐隐阵痛。经验告诉她，孩子要出生了。她走到天井，抬头望天。多日阴雨的天竟然放晴了，那一小方天空终于变成蓝色。晚春早上七点的太阳不辣，暖暖的，晒得她觉得自己像只冬日里晒太阳伸懒腰的猫。冯湘桂好久没有这么舒服过，露出了一抹笑。婚前她爱笑，是一众同龄姑娘里长得最好的。老人都说她长得有福相，日后肯定能过好日子。然而这几年，她可算是把泪都尝透了。

冯母在一边聒噪，似是在抱怨她起得晚。她与母亲一直不如与父亲亲密，一直是互相看不顺眼。这日，冯湘桂竟没觉得烦躁，她想，一定是要出生的孩子给她的好心情。耐心等母亲说完，她才说：“妈，我要生了。”

怪不得人家都说好景不长，上帝也说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就在冯湘桂怀着好心情大汗淋漓精疲力尽生完孩子后，她妈告诉她生的是个女孩。冯湘桂当场就哭了，当看到还是个瘦小得可能养不活的女孩时，她歇斯底里哭得险些岔气。

自从孩子出生时冯湘桂瞧了她一眼后，过后连续几天她都没看这孩子。她觉得自己像个瞎了的快要死的老人，什么都看不见，只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冯母这几天话少了，不再絮絮叨叨，只是尽心照顾那三个孩子。

这孩子也是奇怪，一整天没吃东西也不哭不闹，透明小人似的，完全没有存在感。冯湘桂本来还昏昏沉沉地睡着，听到外面孩子的哭声醒了过来。这一醒来倒也清醒了。

程文锦不知去哪儿了，“算了，”她想，“不在还安静些。”她坐起来，终于想起自己生了个孩子，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吃饱了眉眼舒展开来咧着没牙的嘴对着冯湘桂笑，她这才认真看起自己的孩子来。这孩子虽然瘦不拉几，眉眼长得确是好的。看着有一口奶喝就满足得傻呵呵直笑的孩子，冯湘桂突然觉得这苟且的生活是可以继续的。

所以生活就这样继续了下来，那瘦得不成形的孩子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无病无灾地活了下来，而且越长越好。几个月后，她竟变得白白净净十分惹人喜欢。

这天，程文锦的三姐从市里回村里来，看到冯湘桂的小女儿喜欢得不得了。她一直想有个乖巧可爱的女儿，然而由于丈夫工作的关系，她大力支持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个儿子后就做了结扎手术。这天她一抱过孩子，手就和粘上强力胶一样，怎么也放不下孩子，嘴里直念着有缘分。和丈夫商量过后，她结结巴巴地对冯湘桂说，“弟妹，你看，把这孩子过继给我，怎么样？”

冯湘桂是心动的。一是少一张嘴吃饭对一家人都好，二是让孩子跟着姑妈，孩子也能得到更好的生活。然而要她毫不犹豫地答应，她也是做不到的。再怎么说，那是她的孩子，虽是有些早产没有怀胎十月，可到底也怀了七个多月。而且那孩子确实招人喜欢，不哭不闹，吃饱就笑，多少次她从程文锦那受了气看到孩子傻傻的笑就觉得心情没那么坏。就在前几天，她听到村里一老头在说文解字。她经过的时候正好听见那老头说道：“上面一个因，下面一个心，就是一个恩字。做人哪，得知道把别人的好记在心上。”

那刻，冯湘桂想到了她那吃饱就傻笑的女儿。她决定了，就给她取名因心。程因心，当时她在心里默念了好多遍，觉得十分顺口，然后相当满意地下地干活去了。

“三姐，这事儿，你让我想想。”

程三姐看到冯湘桂没有当面拒绝，心想有戏，更是笑容满面，“弟妹，让孩子跟着我们，你大可以放心，城儿有的东西一样不会少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