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势(1 / 2)
江雨归接通了阳春昆仑镜, 但如今玄清的局势变幻莫测, 暗潮涌动, 为求稳妥,她干脆把落点直接选在了于丹青的卧室里面。这个主意着实挺荒诞的, 不过却能确保她们俩不会冒冒失失地降落在敌人眼皮子低下。
除此之外, 琅羽为防凌渊发现后第一时间追过来, 还随身带了个没有巴掌大的小锦盒, 将镜子存放其中,再布施一层法封,这样一来镜子便与外界隔绝, 无法被唤起了。
天色还没大亮,两个人刚刚跳出秘道,便觉得眼前白光一闪。江雨归屏住呼吸, 本能地偏头一躲, 一道剑气擦着她的脖子以一个甚为险恶的角度飞梭过去。琅羽反应奇快, 一把将她扒拉到身后,眨眼的功夫, 刀未出鞘,却已然架住了当空劈下的凌厉剑锋。
江雨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可这惊心动魄的一击好悬害得她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会儿背上已经冒出了一层白毛儿冷汗。
暗淡的光线里, 冒出了于丹青干哑的声音:“谁?!”
“师父!”
这一声“师父”叫得于丹青腿肚子一软, 差点儿站不住。他颤巍巍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要不是因为根本一夜没合眼, 他险些都要觉得自己这是在做梦了,而且还是噩梦。
“江雨归?”于丹青松了手上力度,往前挪了两步,这回才看清楚了来人,可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父……是我。”江雨归嗓子一涩,声音甚至有点儿跑调儿。这才分别了几日啊,师父怎得都老成这样了?以怀虚真人那副尊容都能当他老人家的徒子徒孙了!
她心疼得一塌糊涂,越发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于是膝窝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压低声音道:“是徒儿不孝!连累您为我受苦了!”
“你……”于丹青堪堪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茫然地看了看江雨归,又看了看旁边戳成个人棍儿,随时有可能发动进攻的琅羽,这些天来隐忍不发的诸般悲怒,后知后觉地从他那早已空洞了的胸膛中升起,眼睛一瞬间红了个里外通透。
于丹青嘴唇发紫,鼻息渐重,粗气喘得那撇山羊胡都跟着瑟瑟颤抖起来,只见他右手向前一展,一阵金光浮动后,一柄三尺来长的黑檀木板凭空在他掌中出现。
玄清的刑杖,江雨归对这东西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孽障!你还知道回来啊!”于丹青将手高高扬起,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发狠道:“看我不打死你的!”
琅羽眉头一皱,不悦地“啧”了一声,正要拔刀,却听江雨归带着哭腔低声喝止道:“你别管!让师父打,这是我自己活该的!”
“哼!琅羽!“于丹青闻声,恶狠狠地回瞪琅羽一眼,语调不阴不阳道:“琅羽将军!今日贵步再临贱地,所谓何事啊?是为了崔诚么?这都多少年了,你就放过他吧!行不行?你还嫌他不够惨还是怎么着?!”
“于真人,你说话注意点分寸。”琅羽一双杏眼里露出凶光,薄唇紧紧抿成一线。
“琅羽,你给我闭嘴!”江雨归生怕她又会一时冲动,控制不住自己,急道:“师父,您别气!您看看我,都是我的错!您若是气得厉害,就打死我吧!我认罚!”
“你以为我现在管不了你了?好!我就如你所愿!”于丹青冷哼一声,也不含糊,眨眼间手起杖落,巴掌宽的刑杖直直敲在江雨归的后心上,“出息了是吧?啊?玄清这么大个地方关不住你这个小崽子了是吧?”“师命在你的心里边儿是不是连放屁都不如了,啊?”
于丹青将刑杖敲得“哐哐”作响,口中不住地爆出压抑的低吼:“要不是你削尖了脑袋,想法设法离开门派,会出这种事儿吗?”“你给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和凌渊那混蛋有来往的?”“我说的嘛,我就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不会那么简单!要不然他吃饱了撑的啊,招惹你这么个废物点心!”
“我叫你不识好歹!”
“我叫你欺师灭祖!”
“我没你这样的徒弟我告诉你!”
于丹青每句话不等说完,大木板子已经在江雨归的肩背上敲了四、五下。许是担心被外面的什么人听见,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这让他骂得很不过瘾,活生生憋出了一副要吃人似的青面獠牙。
江雨归一声不吭,直着身子受着,眼泪悄无声息地冒了上来,滴溜滴溜地在眼眶里转个没完。她并不觉得委屈,也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难以承受,恰恰相反,于丹青这几下子看着手黑,可实际上却是跟鸡毛掸子晒被子没两样,丝毫没用一丁点儿灵力。要知道,曾经崔诚用一把小小的戒尺都能打的她哭爹喊娘,而这可是刑杖啊,但凡搁在别人手里,她估计早就筋骨寸断了。
她心里酸得厉害:师父这刀子嘴,豆腐渣做的心肠……十五年了,师父对她谆谆教诲,将她视如己出,和亲生父亲又有什么两样?如此深恩重义自己非但无以为报,到头来竟然害得他,害得整个师门为自己所累,这不是混账是什么啊!
“师父!是我错了!”江雨归身子一倾,紧紧抱住了于丹青的大腿,低声呜咽道: “徒儿知道错了!您别气了!别气了!千万别不要我,好不好!”
“你……你给我撒开!”江雨归这么一动,登时在于丹青那颗本来就硬得不是那么坚定的心上豁开了一条大口子,这祸害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每每让人恨的牙痒痒,却又拿她无可奈何。他手上动作一顿,高高举过头顶的刑杖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邪火发得没有道理,管她江雨归是何时攀扯上凌渊的,这事儿怪不得她,她本就是妖族中人,迟早也是要走的。
人家这哪里是背叛师门,分明就是认祖归宗!可恶的是她爹才对!那个死了都不让人消停的林霁!
于丹青也不晓得自己这满腔怒火到底该要向何处寄寓,遂胡乱迁怒道:“你爹!他就是个无耻之徒!自己下的蛋自己不孵,却要让老子来管!他跟我是有什么仇什么怨!”
这句着实不怎么入耳的咒骂之后,江雨归忽而“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抱着他双腿的手臂又撒娇似的收拢了些。
于丹青无可奈何,“嗨呀”一声懊恼的低叹,奋力将手中刑杖往地上掷出了八丈远,继而后退几步,颓然倒在椅子上。
东边的天空渐渐升起一层熹微的晨光,屋子里的光线依旧昏暗,映得于丹青低垂的面庞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灰败。
他垂着肩膀,好像已经消耗完了这辈子全部的气力。江雨归向前跪走几步,就好像曾经自己犯了错那般,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于丹青的膝头上。于丹青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做什么?送死吗?”
“师父,我心里放不下大家,今日是特来赎罪的!”
于丹青脸都黑了:“什么?赎罪?”
江雨归点点头,见于丹青气也撒完了,终于肯坐下来好好听她说话了,于是便赶忙收拾了一下语言,简明扼要地将这两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以及她们行将付诸行动的全部计划,一一讲了出来。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她们目前已经握在手里的那部分真相。
末了,江雨归又补充道:“青溪昨日就已经派人发了灵书给徐掌门,将一切安排告知,他们一行应该很快就能抵达玄清了。到时候,徐掌门会纠集那些中立的门派,直上宣明殿,当着天下豪杰的面曝光四大门派当年的恶行。徐掌门高义,定会尽力周旋,可说到底空口无凭,能拖延的时间有限,单凭我们两个是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将玄清翻个底儿吊的。因而,我们去闯洛水居,而二师兄那边唯有拜托您出手相助了!”
“还有,您放心!”江雨归继续道:“这次动静太大了,搞不好没法收场,我定然不会把您和徐掌门的人丢在这烂摊子上不管。所以,您将师兄他们救出来之后,请一定一定要帮我们争取些时间!好歹撑到我们带着华烨的人去支援,我有阳春昆仑镜,到时候趁乱带大家一起走。”
“你当你师父是谁啊?天王老子吗?”于丹青听江雨归说了一大推,已经把自己都安排的好好的了,表情几变,鼻子差点儿给气歪了,江雨归这小崽子怎么和他爹似的,作起死来不遗余力,竟都是些嫌命长的!
“师父!”江雨归急道:“您在玄清苦心经验这么多年,只要您想,又怎么会办不到?我知道您在顾忌什么,可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我们要是再不行动可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于丹青不知可否地“哼”了一声,可生气归生气,盛怒之余,他也确实不得不直面江雨归抛出的提议。
一心派灭门的旧案么?是啊,那件事情影响太大了,多少年过去了,它就像皑白雪下掩盖的一滩血污,不管上面累积了多厚的霜雪,污点都在那里,血淋淋的擦拭不去。尤其在眼下这种日子口儿,别说是给沉案昭雪了,就是单单重提“一心派”这三个字都会人心异动,更别说玄清和一心的旧日渊源了,这个连他都不知道。不错,这确是一个救人救己的大好机会。
还有华烨这百十来个会自己张嘴说话的真凭实据么?这个就更好了,开战在即,两方情势本就是剑拔弩张,这个时候仙门联军的大后方突然惊现被秘密拘押的妖族余部,玄清到底意欲何为?届时,纵使怀虚真人再能坐得住阵,也不得不给众人一个说法。
有这些个致命的重击握在手里,别说是趁乱救人了,说不好整个仙门世界的势力格局都能改头换面。
可让他犹豫的是,这一步一旦迈出,今后可就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其实,诸如这种玉石俱焚到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法子,早在怀虚真人一行尚未踏进山门的时候,南乔和穆少丘二人就已经向他提过了,并曾力求过他的帮助,然而,他听罢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纵观古今,“破”总是不难的,难的是“立”,无立不敢破。于他们来讲也是一样,想在绝境中拼得一线生机不是难事,大不了牺牲些性命,从此再无玄清。可在那之后呢?他座下这些个羽翼未丰的弟子们怎么办,要他一个孩子王带着他们流落世间,从此再无安身立命之所,成为仙门中的乞讨者吗?
他不是林霁,从不自认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若非被逼入死地,便永远不会越雷池一步。于丹青自问,若不是这样,就凭他这两下子能活到今天吗?
可如今呢?他真的退无可退了,对么?
于丹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凄然道:“鱼死网破,你真的想好了?”
江雨归苦笑:“师父,您心里再清楚不过,事到如今可还有两全之策?”
“是啊,哪里还有什么两全……”于丹青翻了翻眼皮也不看她,状似漫不经心道:“你这法子也不是不行,但还需要更缜密的配合。有两件事我先和你说好,第一,玄清不是你们家后院儿,你们想带着这么多人从洛水居出来,再全须全尾地到宣明殿当搅屎棍,基本不可能,所以你只管在那边等着,我自会想办法带众人过去,到时候你只需要给我个得手的信号。第二点……”
他顿了顿,又道:“我是不可能跟你走的,我干嘛去?到你的地头儿和你一起当妖怪去吗?况且到时候情形凶险,谁知道你那镜子是不是还没等掏出来咱们就都玩儿完了,所以,甭管你有什么好宝贝,只管自己留着保命,我们自有应对之策,具体是怎么样的,你别管。”
江雨谷眼睛一瞬间亮了,激动地摇了摇于丹青的手臂,兴奋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早有考量的!”
“于真人。”一直在旁默然而立的琅羽忽而开口,身上的杀气已然消失不见了,“那阿诚呢,他到底在哪儿?”
“洛水居……诚儿和乔妹,他们都在下面。”于丹青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江雨归,“那是个什么地方不用我多说了吧?如果说他二人已经命丧黄泉,你还要执意去以身犯险吗?”
“是。”江雨归肃然道:“我不只是为了崔师兄,如今仙门所宣扬的正道不过是一场春秋大梦而已,现在该是大家清醒过来的时候了!”
于丹青神情复杂,终而感佩地点了点头,“洛水居下的那场经年大梦,可不止有正道邪魔那么简单,你若想闹,便闹他个天翻地覆吧!”他下意识地看了琅羽一眼,但那意有所指的目光只是一触即放,脸上微现一丝犹豫之色。
江雨归恍然大悟,随即明白他的意思,“是那桩交易!是那桩交易对不对!师父,您是知道些什么的,是吗?”
于丹青低低叹了口气,刚欲开口。可谁知,正在此时,门口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节奏分明的敲门声。
江雨归与琅羽同时抬头,手中灵力骤起,齐齐朝声音处望去。于丹青目光一凛,向下压压手掌示意她们嘘声,问了句:“谁啊?”声音四平八稳,无波无澜。
门外一名弟子响应道:“是我,师父,我们来给您送早膳来了。”
于丹青与她二人对视一眼,起身前去开门。江雨归和琅羽心领神会,一边一个,纷纷闪身退进里间的帷幔之后。
江雨归矮身靠在窗格子下面,悄悄扒开上面的明纸向外看去。只见前来送吃食的两名弟子,正微微欠身,毕恭毕敬地和于丹青说话。他们站在门槛外面,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而这会儿再看院落里面,不知何时已经雕塑似的站了七八个客座弟子,也许他们根本就就是一直在此,但见每名弟子脚下隐隐显现出玄清法阵特有的金色光晕。
江雨归定睛分辨了一下,那是缠罗印——并不十分复杂的低阶阵法,想要以此困住师父这般修为的人简直如痴人说梦。看来怀虚真人对师父的秉性当真是吃得透透的了,知道他绝不会有胆采取什么行动,因而只是稍加监视罢了。
这可太好了!
“给我吧,你们都退下吧。”于丹青接过食盒淡淡道。
“那个……师父。”站在稍前面的那名弟子本要转身,但似乎还有什么事没说完,又犹犹豫豫道:“各派兵力已经清点完毕,开拔的时日定了,就在明日卯时。然后……那个……”
“想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那个……是……是誓师大会,将于今日午时举行。届时……将会,将会惩办本派孽徒景琰、段君悦等一十二人……师父,您的禁足令还未解除,可能无法到场,因而大师兄让我们特来告知您老一声……”
江雨归听闻头皮一炸,忽而咬紧了咬嘴唇。
“哈!好哇!还‘特来告知于我’,他陈逐星可真是再孝顺也没有了。”于丹青丝毫不顾及师长的形象,暴躁地啐了一口,怒喝道:“他人呢,怎么自己不敢来?”
那名弟子身子一抖,忙道:“大战在即,大师兄他,他一时脱不开身!”
“哼!脱不开身?我承认,如今是我自己时运不济,倒叫宵小之徒骑在头上拉屎!也罢,你们跟着这位贤良方正的大师兄没准更是前途无量呢!”
两个弟子不敢搭话,噤若寒蝉地听了一顿数落,刚要告辞,却被于丹青一把薅回来,他冷笑一声,沉声道:“你们替我告诉那孽障,别这么忙着自掘坟墓!滚吧!”
“是是……”被揪着的小弟子尿都快吓出来了,投胎似的转身跑了。
“师父,二师兄他们……”见于丹青关上门,江雨谷迫不及待地窜出来,“他们这么急着动手吗?”
“午时,现在还来得及!”于丹青胡乱将食盒往桌上一丢,一把抓过江雨归的双肩,脸上的坚毅像是刀斧凿刻上去的:“好孩子,你看到了,我们没有重来的机会,一旦失败就是日暮途穷了。”
他停顿一下,继而郑重其事道:“所以,下面我要说的话,你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
江雨归不自觉地站直身体,坚定非常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