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1 / 2)
怀虚真人话音一落,宣明殿中几百号人, 立时在同一时间变了哑巴, 甚至连呼吸声也不约而同地止住。于丹青更是汗毛倒竖, 心惊肉跳地回过头去,却见南乔面无表情,毫不迟疑,正稳稳当当地走近前来。那态度,好似这诸多事情都是关乎陌生人的, 全与她不相干。
南乔来到于丹青身侧, 一拂衣摆,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 轻声道:“回师父, 弟子知罪。”
“你何罪之有?”
“江雨归是弟子带进门的, 当初, 是弟子没有查明白她的身份底细就贸然将她救回,以至于酿此祸端。弟子无可辩驳,但听师父责罚。”
此言确是不假,屠龙战后,龙吟山周遭百里之地满目疮痍。那个时候, 南乔于残垣断壁之间救回数名孩童,皆称家中亲人被乱战波及而丧生。她自己因为在战中刚刚殒命了十数名入室弟子,伤心欲绝, 因而不肯再收徒弟, 便将这几个孩子分别挑了, 拜在于丹青、穆少丘两位师兄座下。这其中便有江雨归、段君悦、景琰等人。
怀虚真人眉心微动,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冷笑,道:“哦?你到底是疏于调查,还是根本就想瞒天过海?”
见南乔面色如常,垂着眼睛不说话,怀虚真人又道:“彼时,林霁那诸多妖族同党又没有殒命,如不是他有意将女儿送出给了什么人,那孩子是绝不可能离开龙吟山,平白出现在几里之外的村庄里的,且偏偏那样巧的又落在了你的手里。如今还想说自己什么也不知吗?”
“正如师父所言,林霁党羽尚在,他何不将女儿交由凌渊抚养,却非要如此费尽周折地交到我手上呢?”南乔答话的语气没有一点儿生气,仿佛她此时已经是个死人,而位居其上的怀虚真人倒像是个无常,在阎王爷的大殿里正向着罪行累累的魂魄问话。
怀虚真人稍稍挑了挑眉,面露一丝诡笑,道:“为何?这其中缘由,难道还需我在这大庭广众下说清道明吗?”
听罢此言,南乔终于有一瞬间动容,她绣眉微蹙,神色暗了暗。一旁的蒲阳子像是耐心等待了多时的猎鹰,终于抓见了猎物那细微到不可察觉的破绽似的,突然大惊道:“哎呀!哎呀!原来如此!南乔真人从前和林霁,那可不是……”说着他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道:“哎……你这孩子可糊涂啊!咱们踏进仙门的人,俗世的情谊便应淡得比清水还淡,不值一提了!当初,林霁受那妖妇蛊惑,当了正道弃徒,这是本是他的劫数。可你怎么……怎么能受他三言两语的哄骗,就替他养了那孩子呢?他这是欺你对他用情至深啊!”
于丹青明知道南乔才不会上他这激将法的当,可还是气得太阳穴青筋直跳,怒道:“道长无凭无据,怎的张嘴就是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在坐各位心中自有分辨。南乔真人,听我一句劝罢,那林霁到底予了你什么嘱托,你还是尽数招认了吧。我等皆知你也是深受其累,并不是存心故意。快快言明,可别叫你师父在这天下英豪面前失了信誉,行事为难啊!”
谁知这下,樊、韩二人像是突然抓到了什么能将玄清一巴掌按死的把柄,可是来了劲了,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叫嚣道:“是了!经道长这样一提,我也想起来了。从前林霁还未逃离玄清的时候,可不是还与南乔真人传出过一段佳话的吗?看来,她这许多年来,竟是一直在与林霁私通往来啊!”
韩准更言道:“果然妇人不可堪当大任!便是你这愚蠢之行,如今害得天水宗主殒命!说!你将林霁之女养在玄清这么多年,到底与那死了的魔头有什么私约?!”
“这……这南乔真人胆子也太大了!”
“竟是她?与那林霁……哎……”
“……”
周围众人不可思议的地小声低语,百余目光一时间齐刷刷地聚在端跪殿中的南乔身上。
“啊哈哈哈!”南乔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可笑的笑话,突然发出了一串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她瘦削的双肩不住地发颤,一双晶莹剔透的杏眼中似有波光一闪,道:“道长高看了!便是我打心眼儿里想为大师兄照拂遗孤,他又如何肯信我这么个身在玄清的人啊!”
“你们听听,这妇人竟然一口一个大师兄?!”人群登时沸腾了,有人叫嚷道:“她这态度还肖审问么!分明就是林霁同党,其心可诛!”
南乔不屑地冷笑一声,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坦然道:“同门一天,便是师兄,我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过在场诸位所言,无凭无据,请恕南乔当真不敢承担!”继而她又死死盯着怀虚真人道:“弟子已经知无不言,无甚可招,如有辱没师门之处,但听师父发落。”
“孽徒,你以为抵死不认,我便奈何不了你了吗?”怀虚真人的声音中倒是听不出多少愤怒,他沉着嗓音道:“你的那些雕虫小技,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你便以为我无从知晓了吗?也罢,你从前就与林霁牵扯不清,我能留你至今已属宽宥,今天即使就此除了你去,也实不算冤屈!”
说时迟那时快,怀虚真人话音刚落,便见南乔不知怎的,已经飞身至他近前。她像是被一只不可见的巨手拦腰抓着,毫无应对之力,只肖稍稍挣扎了一下,便立即面容苦痛,重重地喘息起来。
殿内众人慢半拍似的大惊失色。于丹青更是面色骇然,大叫一声“师父——!不——”他那个“要”字还来得及说出口,南乔便被一道平地卷起的罡风大力一扫,眨眼之间,整个人仰面向着一跟粗硕的殿柱砸将过去。
“砰”地一声闷响,南乔的后心狠狠地撞在柱体上。然而,不等她落地,又是一道凌厉的罡风横抽过来,毫不留情地正中她的小腹。南乔如断了线的布偶,被那力道向旁边囫囵掀出了三丈远,却是被于丹青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抄住,她几不可闻地呻吟一声,一口鲜血直直喷洒在于丹青胸前的衣襟之上。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而怀虚真人却是从始至终坐得四平八稳,纹丝未动。
只这一下,就把殿内众人吓得肝胆俱裂,大眼瞪小眼地愣成一片。尤其那些大放厥词的天水旧部,一个个面有惧色,不住地向着怀虚真人那厢瞟着。
若说方才,怀虚真人言及要惩处南乔的时候,众人还道他是逢场作戏。可现在却无不在心里犯嘀咕,惊讶于他当着天下豪杰的面,竟是真的做得出。毕竟玄清二代弟子凋零,除去个病病殃殃的老四,全须全尾的也就剩了于丹青和南乔二人,可眼下,这南乔眼瞅着也是不中用了。
南乔伏在地上,还在大口大口地呕血,她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咯咯”声,一张脸惨败如死灰。穆少丘飞快上前抓起她的腕子,又轻轻在她的胸口处按了按,眉头一皱,对于丹青做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师妹!师妹你别吓我们啊!”于丹青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眼光,那双仿如枯井般干涸的老眼里,忽而涌出热泪来。他跪着向怀虚真人爬了几步,呼号道:“师父!师父啊!敢请您念在百十余年的师徒情分上,手下留情罢!”
怀虚真人轻哼一声,面子上无波无澜,只道:“大道面前无师徒、无父子。今日仙门之祸,还不是拜她当初一时恶念所赐。念此孽徒身系之事干系重大,今日,便请无极派做这个中正,将孽徒南乔交由蒲阳道长手中好生盘问,我玄清绝不徇私庇护。”
于丹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蒲阳子那是什么人?手段阴毒令人闻之发指,因而一个头磕在地上,哭诉道:“师父三思!南乔尚为玄清弟子,即便死也该是死在玄清的,请师父收回成命!”
“是这个道理!”没想到蒲阳子竟也跳出来反对,惶恐道:“道长消消气罢!我蒲阳子何德何能,怎有资格审讯玄清高徒?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且我们在坐也都相信道长为人,谁人敢说您徇私舞弊?此事还是放在玄清处理最为妥当!”
“道长过谦了,不过你既是为难至此,我也不便强求。那便将孽徒南乔先行收押,蒲阳道长若是想通了,可随时提审。”
“是是,在下多谢道长厚爱。”蒲阳子苦笑着揖了一躬,继而提醒道:“南乔这孩子,定是受了那魔头一时蛊惑,自己想不开,其实也不至死罪。现在于我等来说,大战才是当务之急,我们还是……”
“道长莫急,我正要言及此事。”怀虚真人打断蒲阳子的话,缓缓道:“丹青,你生性软弱,平日里姑息了弟子们,将他们教养得不知礼法道义!这一次,你便给我好好呆在山中思过,大战筹备之事,不用你再行过问了!”
于丹青扶着南乔的双肩,唯唯诺诺:“是……师父……”
“逐星。”怀虚真人唤了一声。
陈逐星仓皇抬头,从怀虚真人身后走出,应道:“弟子在!”
“大战之事由你全权操办,必要之时,玄清弟子任你调遣。稍后我会起个手信,你带了去,知会海内仙门,言明此次会战之事。特邀天下正义同道,齐聚玄清,助战扶风谷!”
陈逐星声音里也带着底气,高声答道:“是!弟子定不辱命!”
说着,怀虚真人托起右手,聚出一团刺眼的金色灵光。继而他两指并立,手腕一翻,向着虚空一指,半空中登时龙蛇飞动地渐次出现两排金色字迹。但见其上书着:妖人凌渊,不遵契盟。历观古今,残虐放横之行于渊为甚!今欲统玄清三千弟子,会同天下仙门,行天之道,自将待边,饮马东海之滨。
随后,一阵金光浮动,那两排大字像是被火焰燎着了,自下而上缓缓化为“灰烬”,最终尽数收于怀虚真人的掌心里。
“这莫不是……”韩准眼珠子都在发亮,不确定地问道。
怀虚真人微微颔首,朗声道:“不错,檄文灵书已下至妖王凌渊处!天道有轮回,这一战,必要将那妖人奸佞彻底铲除!在场诸位英豪,都将成为历史的见证者,千百年后,必定为后人所歌,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道长英明!但听怀虚道长吩咐!吾辈当万死以赴!”殿内又是一阵群情激昂的山呼之声。
怀虚真人又吩咐道:“逐星,传命下去,让各峰弟子们将客舍预备整齐。赶了这一路,大家也乏了,你便先领诸位同道下去安顿吧!”
“是!”
“敬谢怀虚道长!”众人客套了一阵,陆陆续续在各路道童的指引下出殿去了。
蒲阳子却是婉拒了道童的邀请,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喝茶,直到殿内同道尽数退出,也未见他有要起身的意思。怀虚真人摆了摆手,将几名侍立的弟子屏退出去,不急不徐地开口问道:“蒲阳道长还有何指教?”
此时此刻,殿中只剩了他二人。蒲阳子将手中茶杯轻放案上,全没了方才那幅矜持知礼的态度,显出一派懒倦的玩世不恭来,只听他颇为玩味地笑了笑,道:“这里没别人,我还是叫得你一声大哥罢,这样子我心里舒坦。”
怀虚真人不应,只是眯起眼睛,似有深意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蒲阳子望了望他的样子,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道:“大哥今日之举,确是诚意十足。不仅秉公严明,还这样抬举我,欲将那孽徒交由我手,小弟在此谢过了!但其实……啊哈哈哈,大哥,这是全没必要的。因为你心里清楚得很,那个南乔,便是我把她放在嘴里嚼碎了,她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是不是?可你这手顺水推舟,却是搏了那群蠢货信任,你可真是愈来愈高明了!”
“不及贤弟万分之一,贤弟才真真的是聪明人!”怀虚真人扯了扯嘴角,算是一笑,道:“今天是为兄要谢你,屡次解围,看来贤弟还是深明大义,外面那些传言不足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