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1 / 2)
玄清派,玉山峰。
于丹青端坐殿中, 像坨死物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殿门出神。他努力地想思考点儿什么, 可无奈脑子里面正狂风大作, 所有那些成型的没成型的思绪,好似在脑海里浮沉的小木舟,经不起罡风的撕扯,断裂得七零八落的。
正在这时,一名弟子急吼吼大喊一声:“师父——!”也不顾上什么礼数不礼数的, 直接拍门便入。
于丹青火烧了屁股似的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 眦目圆瞪地大声问道:“如何了?!”
“回来了!”那名弟子连呼哧带喘,使劲咽了口吐沫, 答:“已经……已经到了平沙镇了!”
“人呢?!还活没活着?!”
“没……人走了!听同行的师兄说, 江师姐跟着妖族的人跑了!”
于丹青狠狠地倒抽一口冷气, 像是听见了阎王爷宣布自己阳寿已尽, “啪”地一声落回椅子上,神情恍惚地念念叨叨:“走了……走了好哇……你可害死你师父我了……”
昨天晚间,于丹青接到景琰偷偷发回来的灵书,言及怀虚真人将于明日一早动身回程,同时将这两日来发生在天水宗的诸多事情, 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提醒他早做准备。
一封灵书,短短几行字, 于丹青翻过来调过去, 一遍遍确认, 待到他稍稍冷静下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
好!很好!江雨归那搞事儿的东西,竟然是林霁的闺女!
于丹青恨得牙痒痒,真想把她那糟心的亲爹从土里翻出来,狠狠鞭尸一顿算完!可转念又一想,江雨归那可是从他座下出来的徒弟,待到怀虚真人归来,到底是谁要被鞭尸还说不一定呢……
可能是出于行将就木之人垂死挣扎的心理,虽然他全然明白,现下做什么也是徒劳了,可还是派了个小弟子,天还没亮就守在平沙镇上,预备在一行人抵达时,先向同行弟子打探下情况,而后立马回禀。平沙镇距离冠世山不到百里,好歹也算是留些时间,让他给自己的遗言打一打腹稿。
“师父!”那名弟子见他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吓得不清,赶忙唤了他一声,问道:“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无妄峰上的人把宣明殿那里预备整齐了吗?”
“都办好了师父!”
“好!通知全数入室弟子,列在殿外待命!然后客座们,派人过去知会一声,都给我在自己屋里猫好了!一会儿人多眼杂的,别再出来添乱!”
“是!那您……”
“别婆妈了,去做你的事!快快快!”
于丹青轰耗子似的把小弟子撵出殿外,感觉自己一个头都有两个大了。他一个重掌落下,将木椅的镂花扶手拍了个粉碎,而后恨恨地叹了口气,也向门外迈了出去。
没成想,于丹青一只脚刚刚踏出门槛,还未落地,便听见一个清越的女声在旁响起:“师兄何必如此慌张?”
于丹青被吓了一大跳,惊异地望过去,却见南乔盈盈立在门边,正浅浅地朝着自己微笑。她身后站着的是穆少丘,面色煞白地戳在那里简直像是个孤魂野鬼。这些年来,他这四师弟的身体状况真是越发差了。
于丹青皱了皱眉:“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俩还在这里闲庭信步?!快快随我下山去,到山门外迎一迎师父!”
“师兄且留步,我们来此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要搁平时,于丹青对他这个师妹说话定会毕恭毕敬,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有些怕南乔,在她面前总要先自矮半截儿的。可现在却已经是火烧眉毛了,于丹青没有耐心与他们闲扯,大袖一挥,急道:“嗨呦!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待会儿你师兄我要是还留着命在,你再与我说什么不迟!快走吧!”
南乔见他走得大步流星,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二师兄,如今你还要费这许多功夫做什么呢?”
于丹青闻言,身形一顿,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去,满脸戒备地看向他二人,惊道:“你说什么呢?”
“师兄何故还要自欺欺人?”
“简直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我说什么没有关系!”南乔敛去笑容,面露清寒,道:“看得懂洛水居下在做什么就行了。”
于丹青那双常年昏花的老眼眯了又眯,一瞬间迸射出精光来。他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看两个陌生人。
穆少丘似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徐徐张口,声音哑得像是嗓子里生了锈:“二师兄,你确是不如表面看上去的这样老实忠厚啊。洛水居是全玄清的禁地,怎么,你已经进去一观了吗?”
于丹青闻言大惊,掩饰什么似的飞快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指着穆少丘怒道:“有屁快放!如今说这些没有用的又是做什么?!”
“师兄别误会,我无意威胁你什么。只不过那东西看过之后,咱们就不用再打哑谜了。”穆少丘正说着,突然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他的身体虚弱不堪,于丹青甚至都担心,他的胸口会被自己的咳震碎了。
只听他稍稍平复了一下,继续道:“师兄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一看便能明白,这些年来咱们的功力再无进益是怎么一回事了。我们知道,在师父面前,你自有自己生存的法门,但有些灾祸,光想躲是躲不掉的。你看看咱们这同门五人就知道了,死的死,伤的伤,废的废,即便你再小心经营,又能再侥幸撑过去几时?就譬如这次,师兄,你真以为自己还能糊弄过去吗?”
于丹青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两道目光像是发了狠似的盯在穆少丘脸上,沉着声音道:“我看你们是疯了!究竟想怎么样?”
“不想坐以待毙而已。”南乔接过话茬儿,道:“更何况……关于雨归那孩子的事情,你不想知道得明明白白吗?”
于丹青恍然大悟似的瞪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面部不自主地开始抽搐,怒意渐盛,道:“是你?好哇!原来是你!”
南乔不置可否,水袖一挥,向着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莞尔一笑,道:“师兄给我半炷香的时间即可。”
半个时辰之后,怀虚真人一行人马,如一支得胜回朝的凯旋之师,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无妄峰顶的高阶之上。
于丹青因为被南乔绊住了脚,没能下山亲迎,只得战战兢兢地立在殿前等着。他打眼儿向着那队人马扫视过去,心里霎时“咯噔”一下,冷汗好悬没顺着鬓角滴落下来。不为别的,只因那行在怀虚真人身侧之人,却是个棘手的人物。
只见此人着衣打扮颇为考究,头上没有束冠,只在发尾处松松散散地系了条发带。一张精雕细琢的玉面上,像是蒙了层不可目见的薄油纸,将一副装腔拿势的做作假笑,严丝合缝地封存在脸上。此人不是无极派掌门蒲阳子,又会是谁!
不妙!真是极大的不妙啊!于丹青心下不禁暗呼糟糕。
还在六大门派共分天下的时候,于丹青就对这个无极掌门甚为忌惮。此人总是表面一派大义凛然,实则私下里又是拉帮结派,颠倒黑白,活脱一搅屎棍、笑面虎!他不欲看到玄清一家独大,有意针对已经不是一时两时。早在林霁叛逃之时,他就曾借由此事大做文章,后来因一心掌门力站玄清,崇明掌门态度暧昧不明,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屠龙战后,四大门派间关系每况愈下。蒲阳子又借此机会,明里称病闭关,十余年来再没与玄清往来过。可暗地里却是拉拢天水宗,妄图在地缘势力上对玄清形成东西合围之势。可不料,那天水宗主却是个蠢货,鲁莽无知又欲壑难填,与无极自然也是貌合神离,他二人其实合作不来,暗生龃龉。
除此之外,于丹青还知道,当初在仙宴之上截杀林霁、借由为一心复仇之名,血洗江湖门派,排除异己,这些事情里面都有他的缺德主意。
于丹青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江雨归这祸害玩意儿,竟是一下子把这蛰伏多年的毒虫都给炸出来了。这一次,还不知道又要搞出什么乱子来了!
南乔在于丹青身边,鄙夷地冷笑一声,道:“蒲阳子这副不阴不阳的腔调,可真是更甚从前了。”
转眼间,怀虚真人已经行至眼前。于丹青赶忙上前一步,深揖一躬,惶恐道:“恭迎掌门师父。”怀虚真人侧眼都没瞧他,好像根本没他这人,直接一个大跨步迈进宣明殿内。于丹青被这一下吓得不轻,脑门上飞快起了一层冷汗,却被南乔从后面轻轻一推,硬着头皮跟着众人溜了进去。
宣明殿上,道童们侍候各位掌门落座完毕。这时,于丹青才注意到,此番与怀虚真人一道回来的这些人里面,不乏一些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无极蒲阳子自不用说,与他并侧而坐的三、五位掌门人,都是西南一带的名门大宗,曾与四大门派一并参与过屠龙之战,后来完完全全依附在无极之下。
与他们对侧而坐的,是东南山名丘一带曾经天水宗的诸位门客,其中清涛谷的樊荆州和浪天门的韩准像是此次聚首的领头之人。他们那一群人里,个个表情活似爷爷,一看便知来者不善,是要讨债的。
在众多门派中间,于丹青还看见了绝影宗掌门人——徐辰非的身影。他曾在岚集雅宴即将开始的那段时间里留宿玄清,与江雨归等人有过几面薄缘。于丹青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是护女心切,不想自家闺女青溪因为玩伴的事情受到牵连,还是单纯地就来淌这趟浑水,不过以他平日的人品来看,倒不像是后者。
大殿主位,怀虚真人照旧一言不发地端坐其上,眯着眼睛睥睨殿下众人。于丹青咽了咽口水,真想就地死一死了,可他现在已然是求死不能,只得无可奈何地站出来,代表玄清一一见过诸位贵客。
旋即,他胆战心惊地瞟视了一眼怀虚真人。只见在他身后,陈逐星正面色沉沉地侍立在那里,看上去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该是身上有伤,但除他之外,却是再不见其他弟子了。于丹青心叫不好,也不敢提起江雨归的话茬儿,只是诺诺地问道:“唔,敢问师父……不知……我那群不争气的废物徒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