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1 / 2)
第二天一大早, 江雨归降落在一个冰封的湖边, 虽然这次她依旧没有找到凌渊的房间, 可她好歹是站着落地, 已然万幸。此时,天空虽然有些阴霾,然而却是一粒雪渣都没有掉下来, 凌渊这骗子!江雨归反正不认路,干脆沿着旁边一条蜿蜒的石子路,向谷深处去了。
路的尽头有片村庄, 行至村口, 已经能稀稀拉拉地看到些村民,准确来说, 是些奇形怪状的“村民”。这些人有的头上生角,有的身后长尾,有的干脆就是人面兽身四脚着地的,但其中也有一部分与普通凡人无异。
众“人”见到江雨归,清一色的面色骇然,好像见了瘟神一样一退八丈远。凡她目光所投之处, 都是一片紧闭门户的“啪啪”声,其间不乏也有交头接耳的, 江雨归简直哭笑不得。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行了很久, 身后的村子已经越来越远。忽而, 就在前方寒枝掩映的地方, 出现了一间两层高的朱漆小木楼, 小楼四檐齐飞,与谷里那些随意搭建的民房相比,便是考究多了。
江雨归走到近前,仰望了一下檐下的牌匾,只见上面笔法苍劲地书着“清玄暖阁”。
清玄?
江雨归心中微动,手上不由得轻轻推开门扉,探头探脑地向里面望去。只见,内里两层上下相通,几排贯通的书架整齐地东西列开,这里面竟是间藏书阁!
江雨归好奇心顿起,一闪身钻进屋内。这里不愧名曰暖阁,在外面的环境里走得久了,刚一进去却是让人从头到脚地打了一个激灵。
“这便是江姑娘吧。”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江雨归吓了一跳,放眼四下,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尊主吩咐了,江姑娘想看什么,随便取阅即可。”
声音来自下方,江雨归低头去找,却发现在她脚边不是何时站了一个女童,那孩子只到她的小腿,这会儿正仰着脸,眨巴着两只夸张的大眼睛望着她。
女孩头上顶着和她身形差不多高的鹿角,一只小黄雀正停在上面理毛,只见她两角之间缠绕着些青绿色的小叶藤蔓,其间几对蝴蝶,正萦绕着翩翩起舞。
外面风寒彻骨,这姑娘倒是一派春意盎然。
江雨归的眼睛一瞬间被点亮了,她蹲下身来与她平视,微笑道:“小妹妹,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静风,是暖阁的书简管事,我可要比江姑娘年长些呢,今年就快二百岁啦!”
“……”来到妖族,可不敢问岁数呀!
“暖阁里的书简都是关于本族历史和一些日常事务的记录,江姑娘可以随意看看,如有事便唤我吧!”静风迈着小碎步,吭哧吭哧地爬上旁边一个高凳,认真地伏在案上,拿起笔来埋头写着什么。
江雨归穿梭在几列高大的书架之间,其上书卷塞得满满当当,架顶的标牌让这些分门别类的内容一目了然,这里有记录种族起源历史的、各地方部族势力的、族中风物的……没想到妖族内部竟是如此有序。
她穿过层叠的书架,来到暖阁的东侧,那面墙上挂着一副人物画,江雨归走到近前,仔细端详。
画面上绘着一男一女,女子一袭青衣,脸上遮着一张薄纱,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婉转动情,微微带着好看的弧度,男人则白衣飘飘,相貌清新俊逸,眉眼间荡开一派浩然之气,他的一只手揽在女子的肩上,二人亲密地相携而立。
好一双璧人!
江雨归仰头望着人像,忍不住问道:“静风,这二位是?”
静风将快要埋到桌子上的脸抬起来,道:“哦哦,那是前任灵主金夫人和她的丈夫林霁大人!”
丈夫?!林霁和前任妖王竟然是夫妇吗?!
江雨归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静风见她如次反应,惊疑道:“诶?江姑娘不是玄清中人吗?怎么会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啊!门派中向来对林霁这个名字缄口不提,说起来也是正道弃徒,背弃天下苍生,与妖人为伍之类,哪里还会有人研究他的风月史啊!江雨归不禁使劲盯着这位传说中的大师伯又看了看,单从画中来看,此人绝对不是师父、师祖口中的穷凶极恶之徒啊!
江雨归的目光又流转到旁边的女子身上,疑道:“这位金夫人为何以纱覆面?”
静风两条小短腿在高凳上晃悠着,道:“金夫人在很久之前曾与当今四大门派,哦对,那时还是六大门派的掌门及徒众交手,听说是伤及了面容,所以从来都未以真容示过人,只有极亲近的人见过,反正我是没有见过啦!”
江雨归望着金夫人的画像,不知怎的,突然到了紫衣姑姑,那位奇人也是常年带着面纱的,只不过她捂得更严实些,连眼睛都看不到:“咦?金夫人……和姑姑,莫不成……”她突然喃喃低念了一句。
静风没有听清江雨归的自言自语,只见她伸出小手,向着西边的书架虚空一抓,上层的几卷书简便像被一道无形的力托住一般,稳稳当当地飘到江雨归身前。
“江姑娘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呀,这几卷是神族历史简述。说起来,所有这些能够整理成册,都是林霁大人的功劳呢!原来神族并没有记录这些的习惯,可林霁大人说了,这些文字的意义在于铭记,不论是光辉还是泥泞,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存在过的人,都是值得传颂的,这些遥远的过去将会融入骨血,从而变成神族生命的一部分!”静风说到此处,忽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哎呀,说来惭愧呀,这些年我觉得自己做得并不够好呢!”
静风提起林霁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光芒闪烁,仿佛此人此刻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摸着她的头,对她温声细语的说话。
江雨归突然莫名地对他生出一阵亲近之感,这位素未蒙面的大师伯,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她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几卷书简,直接盘坐在地上,认真地看了起来,它们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但是上面却无半点灰尘,又在那么高的位置,想来静风平日里该是对它们照顾得极为仔细的。
简上内容从上古洪荒写起,和那晚凌渊在玄清弟子居给她讲的差不多,妖族并不像《玄清春秋》里面写的那样是吞噬天地间罡煞戾气而生,而是因为天神之血的滋养,故而他们自称神族,天神陨落之地受神血滋养最甚而生龙族,是为神族灵主。
当然这些上古的洪荒传说很难有证可考,多半来自族人口述,至于真假,江雨归倒是不置可否。
故事向后面发展,人族出现,这一部分记载了两族千万年前便结下的宿怨:当时的神族灵主反对女娲造人,认为人类生命短暂如浮游,在那个与天地齐寿的神明的世界中彷如昙花一现。正是因为生命过于短暂,人族的七情六欲才会如此深重,而执念与欲望会滋养邪神,为天地万物带来劫难。
可人族产生之初,脆弱如襁褓婴儿,女娲不忍,遂与伏羲一起,大战神族灵主于龙吟山。后来灵主战败身死,伏羲天神将神族圣剑——两仪剑,插入当时还是灵主之女的金夫人的心脏中,将其封印于山中洞穴,而后神血一度沉寂,神族一众开始神识渐消。
直到有一日,六大门派入山修行,几位掌门人无意间拔出圣剑,伏羲大封被破,神血苏醒,神族族众的身影才又开始回归九州大地。
后来,林霁离开玄清,与金夫人结为连理,他有感于神族混乱无序,因此,他们夫妇二人用了数十年的时间,整顿各地部族势力,将天下族众统分为四十八部,划界分管,不可烦扰凡人百姓。每部常驻龙吟山二人,是为使者,负责上传下达,凡有不听命而与门派为乱者,严惩不怠。
就这样,两族之间维持了数十年微妙的和平。
再后来,林霁与金夫人受邀赴仙门盛宴,宴会上与众门派发生激烈冲突,当晚金夫人身死,林霁带着金夫人的尸身逃回龙吟山。为图复仇,他开始闭关苦炼神族圣器,圣器初成,便迎来了屠龙大劫,圣器也随之丢失……
这后面的事情,那日凌渊在玄清曾提起过只言片语,可江雨归听得没头没尾,当时全然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如今看来,那一晚的变故,却是绝没有他们讲得那样轻描淡写的,所以,那宴会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忽而,门外一声细微的脆响,仿佛是枯枝断落之音,鹿角上的小黄雀像是突然受惊,扑棱棱地扇了几下翅膀。
静风向窗外望去,歪着头,笑道:“下雪了。”
江雨归抬起头,虽然窗子关着,但外面的雪该是飘得很大,翩翩雪影映在窗户的明纸上,影影绰绰。她随意换了一卷书简,拿在手里才发现,卷封上写着两个字“凌渊”。
她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将它展开,可没想到里面的内容却是让她眉头一皱,上面只行云流水地写了一行字:野鬼孤魂,无甚可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个。”江雨归将那卷书简举起来,向着静风晃了晃,道:“这是凌渊自己写的?”
静风笑笑道:“嗯嗯,是呀,尊主不让我们纪录有关他的事迹呢。”
“这是为何?”
“唔,让我想想,尊主他说……”静风仰着脑袋,一副在努力回忆的样子,“他说,以薄凉身,入万丈尘,本不是他所愿。神族正处危难之时,他只是临危受命,若幸得渡过,便还政于琅羽将军,他一人独隐世间。若不幸灭族,他便以身殉道,里外不过一道孤影,何必浪费笔墨。”
江雨归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苦笑道:“他真任性……”
静风认真地点点头,道:“江姑娘认识尊主不久,你不知道的,他本就是任性的很啊!”继而她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收敛了笑容,轻轻叹了口气,道:“尊主他啊,只是这近百年间才有所变化的!从前都不怎么见他笑过呢,也很少说话。他是夔羊族,曾经居住在西南山阴山附近。三百余年前,尊主的族人被当时西南门派联合灭族,他为给族人报仇,血洗山阴山十八派门众,当时在那边闹起一阵腥风血雨呢!后来他被金夫人认做义弟,带回管教,性子才收敛不少,再后来金夫人与林霁大人的一双儿女交由他照拂,可能是少爷和大小姐唤起了尊主心里的一点温情吧,他才变得不一样了。”
听着静风的娓娓道来,江雨归内心忽而泛起一阵奔涌的酸楚,在她看来,凌渊在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这背后,却是过往苦难的刀雕斧凿,孤单一人,鲜血淋身。
“那两个孩子现在何处?”
静风戚然:“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乾元少爷在金夫人出事那晚便去了,意安小姐……她在屠龙当晚的混战中被生生压在塌断的山道下,当时整座山峰都塌了……尊主他……挖了几天几夜,指骨都挖断了,最终也没能找到她的尸身……”
江雨归闻言一怔,声音有些颤抖道:“你刚刚说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少爷名乾元,大小姐叫意安,林意安。”
意安……
她想起来了,那是在她受伤昏迷的那晚,凌渊握着她的手,沉沉地吐出的那两个字。
江雨归感到双眼一酸,一层薄薄的水雾悄然爬上,眼前的东西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有些释然地轻笑了两声,世间缘分也当真奇妙,原来与她神似的那位故人,竟是她那未曾蒙面的大师伯的女儿!所以,凌渊心中那个位置,本该是……属于她的吗?
她将书简整齐地卷好,而后轻置于静风案前,柔声道:“静风,谢谢你,我现在要去找他了,可以为我指路吗?”
静风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何突然伤怀似的,但是马上便展颜而笑,道:“不用啦,尊主在外面等你哦!”
什么……
江雨归飞快几步冲到门前,手中动作顿了片刻,而后嚯地拉开雕花的木门,一阵寒风卷着漫天飞花迎面扑来,屋外不知何时,已经粉装玉砌,皓然一色。
可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擎天青柏之下,一道朱红的身影,隔着雪幕,站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一道颜色,他手中撑的那把鹅黄绢伞,已经落了一层厚雪,不知道已经在此伫立了多久。
江雨归的目光落在凌渊的身上,便一时一刻也不想再挪开,他含笑的目光中有一片温暖的海洋,尽管周围落雪如席,可江雨归依然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这团温暖里了。她有些出神地暗暗想着:如果能早些相遇呢?如果凌渊没有这诸般难解的执着呢?那他还会像如今这样,对她无微不至的好么?
凌渊缓缓走到她身边,也不说话,将怀中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斗篷一抖,披在她的肩上。
有一句话在江雨归心中酝酿已久,此时已然要呼之欲出,她突然覆上凌渊正在为她系斗篷的双手,道:“凌渊,我……”
“嗯?”凌渊手上动作一停。
“我想……”
那句话噎在她的喉间,竟是没有一点勇气再说出半个字。
“你什么啊你?!”突然,江雨归觉得头上一坨重物砸下来,她“诶呦”一声,往前一个踉跄,一头撞在凌渊怀里,一个熟悉且不详的声音如同炸雷,当空响起:“我说这里怎么有丑女人的味道!原来你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