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1 / 2)
清晨的第一缕柔光, 刚刚攀上无妄峰顶, 浩浩荡荡的千余玄清弟子, 便已经结队完毕, 井然有序地在宣明殿前肃然而列。殿中,怀虚真人面无表情地正襟危坐,两侧的客席之上, 坐满了一些生疏面孔,却是仙门中一些有头脸的门派掌门,众人皆眼观鼻观口地一派默然, 偌大的殿堂里面落针可闻。
这一天, 是腊月十八,妖王凌渊造访仙门的日子。
可若说今日之约, 那还要从两月前讲起。
外界局势确如于丹青那晚所言,凌渊在即墨江边的这一闹,令仙界恐慌。毕竟,自屠龙一战之后,妖族已经安安静静地蛰伏了十四年之久,这十四年间, 即便有些门派不守规矩,背弃盟约, 暗地里搞了些七七八八的小动作, 却也未见妖王如何反应。
直到那晚以后, 大家才突然惊觉, 敢情这些年, 妖族虽然表面归顺,实则竟是暗度陈仓,谁到底干了什么,凌渊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就连天水宗的人,他也敢照动不误!
事情一出,大小门派风声鹤唳,唯恐妖族反噬复仇,一时间,跟风儿似的齐聚冠世山,都希望位居仙门之首的玄清能给拿个主意。那几天,往来玄清的门客都要踏破山门了,一帮人聚在一起,弄得门派上下乌烟瘴气,活像是救济了一群无所归依的乞丐!于丹青与南乔等人领着弟子投身应付,已是分身乏术。
这种糟糕的局面僵持了半月,最终,怀虚真人不得不答应亲自出面,代表仙门去与妖族斡旋,大家这才算有了根儿主心骨。
然而,他老人家毕竟是个主意大的,众人这边还未松下一口气,他便突发奇想,大袖一挥,做了个惊天决定:大家聚在此处忧心忡忡,原因无外乎是担心妖王以此事作为由头,伺机破坏盟约,向众人寻仇。既然如此,那便请他来,疑心生暗鬼,事关两族苍生,有些事情与大家当面分明清楚,也好不叫两方无谓猜忌!
此计一出,众门派当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皆以为不妥。有些地位辈分较高,说话还算有些分量的掌门人们,更是抱在一起,举双手双脚反对!虽说凌渊只要敢来,便证明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可这次的事端,说到底可不还是仙门中人理亏!背弃盟约在先,损了妖族利益,凌渊即便不来,也是常情。何况,他要是误会仙门此举意在请君入瓮,那便更是大大的不妙了,搞不好逼得紧了,两族战事一触即发,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怀虚真人做事,哪里由得别人分说,这厢,还未等众人讨论出个所以然来,他那边一封灵书竟然已经修出。
没成想,就在大家伙儿一个个噤若寒蝉,如临大敌之时,凌渊那边很快却有了回应,回信中,他只字未提天水之事,反而诚心检讨了一番自己的任性妄为,为给仙界朋友带来如此困扰深表歉意,现下两族大义当前,他自欣然愿往,解开误会。况且,曾经故人,如今多年未见,甚为想念,也正借此机会,一诉衷肠……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令人闻之动容。
这一下,那些蹦蹦哒哒的掌门人们真的闭嘴了,一个个的摇身一变呆若木鸡,这二人间是高手过招,旁的人,已经看不懂时局了。
时间已定,请柬既下,妖王造访之事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于丹青被怀虚真人亲点,硬着头皮当起了三军统帅,各项准备事宜在他手下进行得有条不紊。
虽说此番凌渊到访本为和谈,可涉及两族事务,毕竟敏感,因而,该设下的防备却也是一个不能少的。眨眼的时间里,冠世山中关闭多年的御敌法阵重新启动。思及凌渊出行,一定会带着王军,于丹青又怕不够保险,特意在山下五里之外,专门起了一处封灵阵,以供凌渊驻军使用。
这许多动作做过,他仍觉得不够,便又指了陈逐星和几名弟子为使,一竿子给他们支到扶风谷,说是亲迎尊驾,实际上却是一路监视。就这样,一边摆笑脸,一边充小人的里里外外折腾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腊月十八这一天。
江雨归此时正混迹在众弟子中间,立于殿外。在旁人眼中,她已经是静心休养了两月之久,穆师叔亲手调配的仙药,向来具有起死回生之奇效,因而现下,她已经能理直气壮地行动如常,不必再躺在床上装模做样了。她斜斜地瞥了一眼日晷,辰时已过,不出意外,凌渊一行该是已经到山脚下了。
果然,约莫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一名玄清弟子沿着高阶疾步走上金台,对伫立其上,一脸官司的于丹青低低耳语了几句,于丹青微微点头,一摆手命他先行退下,而后转身向着怀虚真人深揖一躬,朗声道:“启禀掌门师父,异族贵客已至高阶之下。”
“请上来!”怀虚真人轻启薄唇,声音却犹从天而降,仿如轰轰雷鸣。
“是!”于丹青正直身形,肃然南向立,高声道:“有请——异族尊主凌渊——!”他话音拉得极长,金台两侧的重鼓金钟登时应声而起,急于磅礴骤雨,大有气贯长虹之势。
然而,玄清这诸般漂亮排场于江雨归来说,可就不怎么好受了,此时,她就站在一口金钟之侧,感觉自己已经被这神器的余音震得不成人形,就连魂魄都跟着颤了三颤,她咬了咬后槽牙,恨恨地朝于丹青望了一眼,心下暗暗将他腹诽了一顿,她这个破师父,惯会揣度上意,在场面上下功夫!他要是没上修仙这条贼船,而是走了仕途,怕是早就封王拜相了!
须臾之后,钟鼓渐熄,只见一队人马远远地出现在石阶尽头,领在最前面那人,身形全数隐于一袭宽大的浅青色披风之下,他面色淡淡的,行得从容有度,不急不徐,俨然一位翩翩似玉的温润公子,此人正是凌渊。
而他身后跟着的,是十来名身着银甲,兵士模样的人,其中一人手握一柄熠熠生辉的长/枪,行在凌渊进侧,江雨归一眼就认了出来,此人便是那晚在云起楼假扮黑影的少年,好像叫天光来的。
江雨归偷偷地抬眼看向凌渊,也不知是不是刚刚的钟声震得她魂魄没有归位还是怎么的,她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脑子依旧混混沌沌,此时再看眼前之人,身形模糊不清,像是蒙上了一层光。
这段时间,玄清上下搞得紧张兮兮的,江雨归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双方搞出什么乱子,因此,将小镜子锁在妆匣之内,不敢让凌渊再来,可如今一算起来,他们竟也有两月没见了呢!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便是百秋也有了!这样一想,江雨归像是真的浪费了一百年的光阴一样,徒升起一阵怅然。但旋即,她又突然回神,懊恼地咬了咬嘴唇,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妈的!色令智昏!
然而,凌渊并不知道她心中这诸般翻江倒海,只是远远地瞥见她兀自站在那里面色古怪,因而走到她身边之时,唇边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他这一笑,落在江雨归眼中便如当头一棒,彻底辨不出东南西北了!
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玉道,来到宣明殿前站定,大殿之上,怀虚真人依旧坐得稳如泰山,只是他现下与正凌渊四目直对,脸上百年一遇地露出一丝笑意。凌渊修长的手指一勾,将披风解下,递给身后一名跟随着的玄清弟子,而后一步踏入殿内,向着怀虚真人抱拳施礼道:“怀虚道长,别来无恙!”只这一下,满屋子的老古董们,齐齐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哆嗦。
怀虚真人眯了眯眼睛,淡淡地回礼道:“尊主好气色啊,想来是这些年在谷中过的顺风顺水,如此悠闲,怎得不常与我们这些老朽走动一二?”
“道长过誉,经年琐事缠身,在下力已经是不从心,哪里有得什么好看气色!”
“哈哈哈,尊主如此风华无双,遥坐谷中也能指点江山,却怎说自己力不从心?”怀虚真人朗声而笑,只是他那脸上的五官板得久了,突然大开大合起来,一时显得有些僵硬。他一挥衣袖,指了指东面而设的一派空席,道:“尊主一行远道而来,这便别站着说话了,大家莫要拘谨,请坐罢!”
凌渊微微颔首,安然落座在主宾之位,继而不动声色地扫视四下,此时,他毫不意外地成为了视线焦点,周围那些个坐如针毡的掌门人们,正一点儿不知避讳地盯着他瞧,就差扑将上来将他生吞活剥了。
凌渊拿起案上一杯热茶,似有深意地望了怀虚真人一眼,道:“在下清闲躲得久了,不知江湖之中,竟然一时多了这许多新朋友,老面孔却是少见了!今日机会难得,怎得不见无极、天水和千山的故人,难不成,他们是不肯给在下这个脸面?”
“尊主这便是多虑了!我们四派与贵族脉脉相通,怎得说到脸面不脸面的事情上去!只是最近各处人心不稳,大家一时忙于派中事务,实在脱不开身,而我玄清也是蒙了仙门各家错爱,这才有幸与尊主一聚!”
凌渊见怀虚真人话说得避重就轻,心中一动。其实百余年前,号称正统的仙门大宗,除了当今的四大门派以外,还要算上一心和崇明两派,只是后来,一个惨遭灭门,一个掌门人自遣门生,人间蒸发,这才形成了当今四派分立之局面。
而凌渊早就心有所感,他们之间自屠龙战后,便不知何故,生出了不小的嫌隙,现下这样重大的场合,四派掌门竟也没有一起行动,所以他更加确定,四大门派而今虽然并称,但早已是各自为政,再不复当年气候了。
本来门派间势力的此消彼长,凌渊是丝毫不以为意的,可自从得知了天水和黑影组织的交易后,他便不得不疑心,四大门派间的龃龉,到底与这一切有无关系,甚至连一心和崇明两派都算上,在这场见不得光的勾当中,又扮演了何种角色?
因而,凌渊此时见缝插针,颇有些不依不饶,道:“在下怕是年纪大了,这些时日以来,总会触景生情,遥想当年,六大门派齐聚之时,那是何等盛况!如今故人相隔天涯海角,重逢不期,怎能不令人伤怀?更何况,这其中要是因我神族之失,令大家有什么误会,或是生分了,那在下便是要寝食难安了!”
江雨归此前只道凌渊爱和稀泥,却没想到他逢场作戏的本领也是一绝,这一番话说得她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也不知道听在那群老东西耳朵里,会是怎样一番感受。
“尊主莫要多思了!四大门派同气连枝,自然不会生分!”果然,怀虚真人马上便知晓凌渊心思,并不想与他纠缠这些假情假意,因而话锋一转,道:“其实,今日请尊主到此,所为之事有二,一则,苏九然之事我们已经尽知,仙门正道中出了这等败类,当真该是引以为耻!天水宗主虽然不得脱身,可还是嘱咐我等,务必要向尊主赔个不是!二则,这些年来,两族之间虽然和平共荣,但局部也曾有过一些摩擦,此番又是出了这等令人不快之事,当下,众人皆有些惶恐不安,因此,贫道在这里,也想替大家向尊主讨一个承诺,那便是两族之间和衷共济,永修安定,贵族永不会背弃盟约,率先挑起战火。”
怀虚真人这“率先”一词用得颇为精妙,凌渊点了点头,笑道:“那是自然!大义当前,在下必定谨守盟约,绝不率先发难!”他学着怀虚真人的语气,将那两字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正在此时,一名西面而坐的修士突然起身,敛了敛衣摆,微微欠身向凌渊一揖,冷冷道:“尊主大人方才这一答,是否有些过于轻巧了?”
凌渊闻声看去,只见那人一身质朴的藏青长衫,发髻高挽,须发微有些花白,不像是年轻气盛不懂得分寸之人,便当即回顾了怀虚真人一眼,道:“这位是?”
怀虚真人回应道:“这位是森罗门掌门人柯玉墨柯先生,在仙家机关法阵等事情上面,颇有建树。”
江雨归闻言,伸着脖子向大殿内张望了一阵,一翻白眼儿,心道:什么玩意儿?不认识!听着就像奇技淫巧!
“原来是柯先生。”凌渊淡淡回礼,继而面色有些嘲讽道:“那依柯先生之言,在下该是如何?莫不成还要立个字据?”
“尊主所言极是!事关两族百年之计,自然不可含糊其辞,今日之言,当立血盟!”
“何为血盟?”
柯玉墨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笔,举在头顶,煞有介事道:“血盟之法,乃贫道研习多年所参悟,盟约双方直注灵力于此笔之中,书所约之事于特制的铜鉴之上,而后歃血成盟。从此以后,若有一方违反血盟中所约定之事,便会遭其灵力反噬,这样一来,盟约才有效力,不是吗,尊主大人!”
“哈哈哈哈,柯先生!”凌渊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之事,忍不住笑出声来,颇有些同情地望着他,道:“柯先生这套法门可好得很啊!只不过,你拿出来的有些晚了!请恕在下直言,我神族与仙门各派已于十四年前立过盟约,而森罗门,乃至在坐的一些新朋友,却是未在曾经的盟约之列。而今,两族间并无新的战事,曾经盟约之条例也没有变,尔等却想伺机加入其中,试问,以后每有新的门派成立,我凌渊还要年年岁岁,与你们没完没了的结契不成?恕在下实难从命吧!”
“尊主大人!”柯玉墨被他当着这么多人驳了面子,分外尴尬,因而也不想再和凌渊客气,十分干脆地扮起了黑脸儿,道:“你方才提及的盟约毫无约束,正因为这样,你才能无所顾忌的言不附行,一边口口声声要修两族和睦,一边却是忙着在暗地里埋布眼线,监视各门各派一举一动,若非如此,你又如何能得知苏九然有异?你敢说你对仙门正道,毫无觊觎之心吗?”
他这一番话,火/药味儿十足,当即坐席中间便有一些人轻轻地干咳了几声,估计是示意这个愣头青柯先生,注意分寸,莫要过了头。
“在下当真不知,仙门正道之中,到底有什么,是可让我神族觊觎的?倒是神族,才是被天下各方势力所觊觎罢!”凌渊顿了一下,声音渐冷,他音调不高,可却也蕴藏着雷霆万钧之势:“鬼影已经阴魂不散地侵扰我神族多年,那样庞大的组织,在这世间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他们究竟有何目的,至今仍未查明,在下如有那等闲情,觊觎各位,倒不如好好考虑考虑本族的生死存亡,来得更为实际!”
凌渊话音刚落,席间便传来一阵交头接耳,众人皆是一脸茫然,好像听不大懂他口中“鬼影”到底所谓何事,毕竟,天水传出的消息,都是有关苏九然勾结黑市,抓妖炼器的,这“鬼影”又是哪门子的仇怨了?
凌渊见状神色一凛,这些鱼门虾派竟是全然不知?他当即了然地朝着怀虚真人冷笑一声,道:“是啊,鬼影那组织,这些年怕是从我神族也捞了不少好处了,可这些好处,又都是落在谁人之手了呢?”
怀虚真人嘴角一抽,直直与他对视,却没有回应。
“尊主大人!今日只说血盟之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既说对于仙门正道,毫无觊觎之心,那我且问你,雅宴那晚,你又为何要伤及玄清弟子?!”
凌渊闻言,凤眼眯了眯,一道金光,不易察觉地在瞳中一闪而过。
柯玉墨见凌渊似有异色,趁胜追击,好整以暇地冷哼一声,道:“若说苏九然罪有应得也就罢了,可那玄清弟子,又是何处得罪了尊主,她毕竟是玄清中人,你就不怕真人怪罪吗?还是说,尊主那时,本是想从她口中探知些什么,可那孩子却抵死不从,因而,你才要杀人灭口,却不成想,她大难不死,逃过一劫?!”
江雨归在外支愣着耳朵细听,身子都要栽歪到旁边弟子的身上了,她差点儿就一个忍不住,冲进殿里替天行道,柯玉墨这老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妖孽,自己吃了屎就不能老老实实咽下去,非要满嘴喷粪地在那里恶心别人?
这时,段君悦突然从旁用力拉了她一下,迫她站正,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道:“干什么你!老实呆着!”江雨归鼓鼓嘴,不服不忿儿地扭直身体,又向殿内甩了个嘲讽大白眼儿。
那厢,凌渊将身体向后一靠,颇为玩味地大笑道:“哈哈哈,柯先生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玄清有何事情,竟是如此不可告人,非得在下严刑逼问一名普通小弟子的呢?不如柯先生来指教一二如何?”
“你!你胡搅蛮缠!”柯玉墨怯怯地瞟了怀虚真人一眼,却也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心下叫糟,这一下马屁没拍好,一不小心拍在马脸上了,于是赶忙找补道:“无论如何,尊主随意伤及仙门弟子之事已经抵赖不得!一码归一码,苏九然的事情,你已经与天水了结,可这一桩,尊主不妨说说,是否算是违背盟约,又要如何处置啊?!”
他此番话毕,殿内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了,众人皆有些心惊胆战地看向怀虚真人,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做何态度。毕竟,他们本意是想借着此次的风波,迫着凌渊再与他们盟誓,可这中间分寸的拿捏也要恰到好处,否则,便可能过犹不及。
果不其然,凌渊面色冷了又冷,瞬间将矛头往怀虚真人处一挑,言道:“柯先生一口一个背弃盟约,在下实不敢当,既然受伤弟子是玄清中人,这处置不处置的,那自然还需怀虚道长主持。”
怀虚真人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事发那日,是何人在外掌事?”
他这话问了等于没问,陈逐星这个倒霉蛋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从前排弟子中走出,站定殿前,恭恭敬敬道:“回掌门师祖,是弟子。”
“是逐星啊,石林之中究竟发生何事?为何柯先生与雨归所言有所出入?那一晚,到底是不是尊主出手,你可有看见?”
陈逐星赶忙跪倒在地,抱拳在上,将头脸深深低进臂弯中,惶恐道:“弟子……未曾看见!那晚全是弟子疏忽,没有第一时间掌握师妹行踪,待到我们进入石林,她人已经给伤成那样……是我这领头人无能失职,还请师祖责罚罢!”
江雨归有些紧张地盯着殿内这场变故,这简直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嘛!那群大人物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倒是火热,怎么就偏偏扯到她的头上来了!
怀虚真人垂着眼帘,微微点了点头,不咸不淡道:“事关同门性命与两族和睦,此等大事却是这样不上心,逐星啊,你的确当罚!”而后,他顿了一下,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句:“江雨……”
“师祖!不是大师兄的过错!”怀虚真人话都还没说完,一个女声便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急切,登时打断了他的思路,怀虚真人甚至有片刻哑然。
众人狐疑地闻声望去,只见,竟是柳如晦急急忙忙从南乔身后闪出,跑到殿前,“扑通”一下,跪在陈逐星身边,急道:“师祖明鉴,大师兄行事向来谨慎持重,从不出什么岔子的,是……是江雨归!是她!三番几次不听人言,私自行动,此番之事,说不定就是她私通妖族,惹下的祸端!”
“阿晦!”南乔嚯地起身,惊得杏目圆瞪,她那张从不见愠色的脸上,此时正怒不可遏,只听她压低声音,怒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等大事,你如何能够乱言!马上给我滚回去!”
“师父!我哪有乱说!她和凌……和尊主本就是认识的啊!那时在云起楼的宴会上,也是她和段君悦领了一群奇怪的村民来,这才将天水徒众引走的!后来她和尊主进了石林,发生了什么谁能知道!大师兄行事向来稳妥,可每次只要有她在场,便总是出乱子,她不是奸细是什么了!”
江雨归听得都想去死一死了,这女人疯了!为了维护大师兄,当真什么话都能讲得出来!为何天下愚蠢之人竟是这样多如牛毛!在这种场合,没有真凭实据地公然指出妖族在玄清安插奸细,这得是有胆无识到什么份儿上,才能办出来的事儿啊!虽然场子里这诸位有意逼一逼凌渊,可此次会谈,根本目的还在求和,这下好了,可真要尴尬地僵持在这里了。
她这一番言论一出,被她维护的陈逐星都惊呆,他也不敢抬头,偷偷扯了扯她的一角,不料柳如晦反而大叫一声:“大师兄,她都害死你了,你怎么还要维护她!”
一瞬间,怀虚真人的脸更黑了,他暗自运了一口气,恨铁不成刚似瞪了南乔一眼,意在责怪她教徒无方,而后,声音沉缓地把方才那没成型的话补充完整,道:“江雨归,上来。”
“喂!”段君悦一把拉住江雨归的手,急得眼泪都在眼圈儿里打转,他还没忘记一年前,江雨归在清心大典上受罚的惨样儿,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江雨归轻轻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小声安抚道:“没事啦!多大点儿屁事儿啊!你在这儿好好看着罢!”
旋即,她深深地低下头,一溜烟儿似的小步跑近殿前,在柳如晦身边跪做一排,十分乖觉地向着殿内众人一一施礼,而后才道:“师祖,弟子在呢!”
“江雨归,方才你师姐所讲,道你与凌渊尊主原本相识,可有其事?”
“不曾!”
“胡说八道!”柳如晦料想到她就会抵赖,因而一脸横眉冷对道:“你们明明就是过从亲密!若是不相熟,那段时日,怎会形影不离,你可不就是追着他入了石林,才会要死要活的么?!”
江雨归斜了她一眼,心下暗暗失笑,觉得“过从亲密,形影不离”八个字有点儿受用,可面子上却是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伤情样子,道:“我那几日,确实天天追在尊主身后,可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我那只是因为……贪恋尊主美色而已!”江雨归说着,赶忙一弯腰,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道:“弟子有罪!但在师祖面前,也实不敢相瞒!”
她此言一出,场子里那群老古板差点儿没一口水呛死,怀虚真人眉角一挑,面部微微抽动起来。
“江雨归!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怎的这样口无遮拦!”于丹青气得头发倒竖,也顾不得许多了,一个飞纵从高台跃下,冲将过去就要给她一顿大爆栗,却被南乔眼疾手快一把拦下,她似有深意地给了于丹青一个眼神,轻声道:“既然师父问了,你便让雨归说清楚,好不叫多方猜忌!”于丹青似有所觉地与南乔对视一眼,虽然依旧恨得咬牙切齿,可还是乖乖闭嘴不说话了。
柳如晦做梦也没想到,在这样郑重地场合,江雨归竟会如此不知忌讳,简直造反造出圈儿,因而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道:“你!你什么意思!”
“师姐,我就是字面意思啊!”江雨归抬起头来看向凌渊,只见他正似笑非笑,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瞧,便又道:“我那时虽粘着尊主,可我不知道他身份啊!这个大家都可以作证,他那会儿给自己编了个倒霉名字,叫韩铮来的!我虽然踏入仙门,但却没出家啊,尊主那样风华霁月,任谁看了都会心动的吧!所以我才会追着他不放!至于我的伤,这位柯前辈,您莫不成是长了天眼,怎就笃定是尊主伤了我呢?我回来之后,已经向师父与师祖禀明多次了,我那是在石林观战之时,被贼人不小心误伤到的,尊主那时确实见死不救,可也没有条文规定,一定要见义勇为吧,是我自己见色起意,我已经知道错了!”
柳如晦气极,一把推在江雨归身上,将她推到在地道:“满口胡言!”
江雨归心里长叹一声,心道:可真是没有比这再真的话了!
“师祖!即便江雨归说的是真的,但她刚刚也已经承认,爱慕于尊主大人,她一向是个搞事精!唯恐她之后被猪油蒙了心,做出什么危害玄清的事情来,还是早早赶下山去的好!”
“诶诶!柳师姐!你莫要偷换概念!我说的是爱慕尊主的美色,可并没有说过爱慕他这个人啊!”江雨归赶忙朝着她摆摆手,委屈道:“师祖明鉴!我自从知道尊主的身份以后,便真的和他再没什么关系了,毕竟……”
“毕竟什么!”柯玉墨暗暗擦了擦冷汗,大声逼问了一句。
这场闹剧显然因他多嘴而起,他本欲以随意伤害仙门弟子的罪名,挫挫凌渊的锐气,逼他血盟,可没想到,竟让仙家体面尽失,而怀虚真人到现在为止,始终端坐上位,未置一词,可那脸上已然是风雨欲来,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江雨归咬了咬嘴唇,一脸人畜无害地瑟瑟道:“毕竟……翻脸无情、见死不救、工于心计、谎话连篇的男人,也不值得托付终身不是!”
“啊哈哈哈哈!”江雨归话音刚落,凌渊实在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这位小仙子的评价,在下可不能认啊!”
“够了!”怀虚真人冷冷喝道:“江雨归!你莫要再装疯撒痴,你说的这些,我已了然,你们全都退下吧!”
“是是!”江雨归赶忙顺从地爬起来,退立在旁,满屋子的人这也才松了口气,刚刚这台戏,完全没在他们的预料之内,经过她这一闹,此前谈判过程中占到的一点点上风,现在已然全散没了。
“座下孽徒施教无方,教出这等疯癫丫头,让尊主见笑了!”
“无妨!此事便不要再提了罢!”凌渊面色恢复如常,四平八稳道:“道长,在下若是真有什么觊觎之心,难道会找这样一位心直口快,身无灵力的小弟子当眼线不成?快不要说笑了!我看今天这宴,便就这样罢,在下对诸位已然知无不言,并且定不会弃两族盟约于不顾,陷天下苍生于水火!诸位疑心也可尽消了!可血盟之事,恕难从命!盟约至今,神族没有做过半点逾距之事,如今再提此议,当真不妥,或者,也可以这样……”
他顿了一下,冷冷的目光扫向四周,继续道:“当日屠龙之战,我神族宝器尽失,除了灵魄被千山的朋友借了去,惊鸿弓与磷锁到现在依旧不知所踪,在坐诸位若有拾得,不妨先行归还,之后我们再来探讨血盟之事不迟!”
末了,他又火上浇油地补充了一句,道:“怀虚道长,我神族那三件宝器威力巨大,还请道长帮忙留意,若是被歹人得了去,抑或是被在坐诸君私藏,如是那样,搞不好,怕对玄清这仙门之首的地位,也有所威胁罢!”
殿内空气一瞬间如坠冰窟,在场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凌渊当真是太会和稀泥了!当初那三件宝器,四大门派间争得闹热,除了一件被千山派得了去,其余两件,他们找寻多年皆是无果,凌渊这会儿提及此事,根本意在转嫁矛盾,可真是精明得紧啊!
好在,怀虚真人毕竟不是三岁小儿,即便有任何疑心,他也必不可能在当下这样的场合中先行内耗起来,此时他坐镇其上,并未回应凌渊这手嫁祸于人,话锋一转道:“尊主知我,哪里又会在意什么身外虚名,既是贵族宝器,如若我等幸而得见,定当物归原主!好了,今日机会难得,大家都不要这样剑拔弩张的,这便谈些轻松话题罢!”
那厢,怀虚真人又客套了几句,讲了许多两族间求同存异的官套话,虽然此番会面,没有让凌渊血盟成功,但好歹还算气氛融洽,众人也算吃了一颗定心丸,而今终于卸下防备,开始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废话连篇地附和开了。
江雨归偷偷地瞥了凌渊一眼,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她吓了一跳似的赶紧低下头,毕竟刚才说的那番话,实在太过露骨,纵使她脸皮比城墙拐弯儿还厚,可当着这千百人的面,承认自己是个好色之徒,还是有点儿……
“江姑娘好没良心!我哪里有那般不堪了!”突然,凌渊的声音低低地钻进她的耳朵,江雨归吓了一个激灵,腿一软,差点儿跪在地上!她惊恐地向凌渊望去,只见他面色如常,正在那里左右逢源。
啊!原来刚刚他那是传声入耳!虽然只有他二人能够听见,可当下被这群老狐狸包围在中间,他这胆子也是太大了点!
“倒是江姑娘,爱慕美色在先,后却又说不喜在下为人,才是始乱终弃!”又是一句。
江雨归没有灵力,此时只能听着他说,却不能回应,可把她憋坏了!她只好不自然地捋了捋头发,假装听不见。
最终,怀虚真人眼见时辰不早,便先行打断众人,道:“讲了这许多时辰,尊主想必也是乏了,不如今晨会谈便先告一段落,我这便派人引尊主前去歇息,今日晚间大宴,你我再来畅谈如何?”
凌渊摇头笑了笑,缓缓起身,随他而来的一众银甲兵士也应声而起,整肃在他身侧,凌渊走到殿前,向怀虚真人抱拳道:“在下叨扰多时了,这便不敢再打扰了,谷中事务繁杂,凌渊先行告辞了!晚间宴会,还请诸位尽兴!”
柯玉墨方才兀自在那边调整了好半天心绪,此时像是活过来了,记吃不记打地故态重萌道:“尊主大人,既然怀虚真人出言挽留,怕是却之不恭吧!”
“柯先生,二十余年前,我阿姐金夫人也曾赶赴仙家宴会,会上发生何事,您老难道忘了么?”凌渊一扯嘴角,瞬间目光中杀意表露无疑,但旋即他微敛愠色,淡淡道:“没有神族在场,大家才能更宽心。”
江雨归闻言一怔,二十年前?什么阿姐?可还未等她诸般问题在心中成形,怀虚真人便接过话头,抢道:“也好,尊主族内既还有要事,贫道这便不强求于你了,无论如何,尊主此番肯来,已是彰显诚意,你为这天下苍生所做之事,我等自会铭记于心,尊主一路平安罢!”
怀虚真人话音落下片刻,于丹青那副破锣嗓子,便又当空响起,此时,他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金台之上,嚷嚷道:“送异族贵客——!”
钟鼓之声渐次又起,只是这回节奏轻缓了许多,不再如早晨那般急于催命,凌渊面露浅笑,再次向怀虚真人风度款款地施了一礼,而后一拂衣袖,转身向着殿外而去。
江雨归不由得松了口气,这大半天的闹剧,可算平平安安地落下帷幕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