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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虎落又叫病缠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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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虎落又叫病缠身

江扬最终找到羌霄时,血透重衣,又被暴雨打散,仍是带去了一股不浅的血腥气。然而他瞧见后者——只那一个,也总算松了口气,手中紧握的窄刃终于松了松,就也终于将那有些肖似峨眉刺的“锥子”从顶端嵌进了右手长剑的剑柄里。然后趿拉着有些扭曲的脚步蹒跚着过去。

可惜素来浅眠的后者靠在一个低矮石洞的穴壁上竟也没有被惊醒,只黑发迤逦湿在肩头,手中铁器上见血封喉的毒也已被暴雨冲净了。

江扬难得看见他的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大抵是被湿透的布帛贴着并不舒服才终于令他摘了下来。不过也难怪羌霄总爱蒙着他这双招子,虽然他是个瞎子,这种形式上的东西于他这人的脾性本该没有任何意义,但眼睛这东西也的确生得玄乎,有时竟就好像真是这些万物灵长的魂魄所在,若是失了焦距就总也难免显出几分脆弱,尤其配上羌霄这看来总是容易显出脆弱的身体。

他的肤色本就是一种足不出户的白,非人得甚至可以说病态,此刻被暴风骤雨这么一打,褪尽了血色,更是白得几乎透明,就像是捱不住暴雨的梨花。

虽然这眼睛蒙着——让人轻易就能猜出他是个瞎子——也不是不脆弱。但那种脆弱却又多少有些不同,那更像是什么被生硬抹去了的残缺,是更缺乏判断的空白,孱弱虽孱弱,却到底还能少了几分流于病态的那种单薄不堪——

不像现在。

比现在好些。

但现在不似平常也是现在的确更糟。

江扬一走近看清了他——看见了他的惨白也窥见了他腰腹的伤口,就忍不住去探他的脉息也,因此把人惊醒了,才看见那双无神的眼睛,轮廓色泽都很好看,甚至经雨更艳,有种珠玉似的明润,然而似珠似玉也到底是不像人眼,此刻更是迷茫失焦——是江扬几乎从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惨白、惨淡,像快死了的……像是快被淹死的鱼,也像朗朗晴日下快被晒散了的浅淡鬼影。

是他们认识这两年多来他从没见过的落拓模样——那甚至不是狼狈,他甚至不像有狼狈的力气,然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却与往日没什么不同,虽是江扬往日里着实陌生,但那种清明,那种被雨冲透了似的清明,那种冻雨霜寒烧起来的黑亮,却又是那么……

那么和他往日的样子如此……相得益彰。就好像他必然始终如此。

羌霄这人……

这两年来。至少是他江扬认识的这两年多来,做事素来是从容自若、进退得宜,兀自有一种不似风流的随性的——抑或是轻慢凉薄,但总也不会随性到以自身的缺陷示人。

的确,他不惮别人轻辱他是个瞎子,但他几乎从不主动摘下遮眼的物什。

他背上有数十道正骨留下的刀口,以致他轻易不会袒胸露背,就连下水也都至少会穿着亵衣——

这也正是方才叫他隐隐觉出不对的地方。的确,羌霄是至少要穿了亵衣才可能下水。但若放在往常,他根本就不会主动在江扬面前下水——他根本就不可能自取失态。

于是到了水下被羌霄拉住手时他虽然意外却也其实没那么意外,直到羌霄在他手上写下附近至少隐匿了十八个人时他才真正是诧异得狠了。

毕竟,他十二岁之前虽是跟着舅公行走江湖行走了五年,本身却并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虽说,外行人看江湖看的是快意仗剑的侠气,真入了江湖却是林大鸟杂泥沙俱下,也少不了那以武犯禁的所谓意气,总也要讲求个以眼还眼以命换命,凡事讲刀讲剑,但不一定当真讲理——接触得多了,往往也就能看惯那杀人如麻的凶蛮。

但江扬到底是看不惯,他到底是一国的皇子,也自恃是个皇子——不是比别人娇贵,也不是比别人守礼,那不过是他的本性,是就算他不记得了自己的身份也还是他本性的本性,是他心中总也还在的一条底线。而他奉之为圭臬的理,也是旁人改他不得的。

所以虽然听说他自小就好管闲事,却也从不曾为了私利,也从未曾欺人太甚过,因而虽然曾在江湖走动,却也并未树敌至此。

倒是回了一国皇城待了两年多后,竟然反而像是身在江湖一样遭人围杀,这又岂非荒谬?而这围杀他的根由恐怕还是他那几个兄弟中的某个,这又岂非更是荒唐?!

他堂堂皇子,身在一国皇城,此等行径又是置家国礼法于何地?!他纵使惯来行事不羁,诸般不拘小节,许多规矩也是破坏得毫不在乎,但是当真侵害他人利益荣辱的事却也是从来不屑也不愿做的。在一国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法不能及,这又算是什么!

兄弟相残!还是这般相残?!又叫他如何能够接受得坦然?

他不是不曾见过那些阴私腌臜,也不是料不到那般手足相残的戏码,只是回到京来他自觉也算一步退步步退,朝中也好、王公贵族之间也罢,他又争过什么?

他都活得这般如同客居在此,直似时候一到就要解甲归田遁入江湖化作闲云野鹤浪荡而去——难道这还不够么?!

他并非惊诧,只是……他实在无法接受。不是他理解不能,而是他不愿理解,他也不屑去理解这种人云亦云就可以自以为真理的“理”!

理在天在地在人伦在恩义——却断断不在于生死!更不在于这种个人的私利!也不在人云亦云!

——他毕竟年轻。

许多道理在他心中纵使还未彻底明悟定型,他却已开始有了那种不可任人夺易的少年似的顽固。

少年的顽固,素来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

有些人的顽固,更是撞了南墙也未必。

他又会是哪种人呢?

这或许是今日的羌霄也不自信能说得准的。

但至少现在,至少旁人看来,他和羌霄也绝不会是同一种人。

“……阿霄。”

“阿霄?”

“阿霄……”

……

那是太久的寂静,除了雨声之外,也就难免令人不适。

“……爪子拿开。”

直到另一人的声音出现,江扬才跳了下眉梢,原是他见羌霄虽睁开了眼却是一时半晌都没有反应,也就不由自主凑近了一面“阿霄”“阿霄”地叫人,一面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又挥。

他好像总也记不住羌霄是个瞎的,也或者是因为不知为何他始终都对羌霄那蒙住眼睛的布帛抱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古怪兴趣。好像将那布帛看得久了,就总觉得羌霄不是真得双目失明,而是在玩什么捉迷藏的游戏。

其实之于江来看,浮生如逆旅,若是真能游戏人间也未尝不好。

那不是说他不觉得看不见这事不苦,他恰恰因为身边就有羌霄这么一个深受其苦的朋友而格外觉得出这事必然很苦,只是他也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够不上格叫羌霄去苦的。

人的眼界决定他能拿得起什么也能放得下什么,他不会因为羌霄看不见就觉得这会成为羌霄一处讳莫如深的伤口,如陈年的脓疮,鲜血淋漓,总也难愈合,因为阿霄不喜欢脓疮,他宁愿一刀切,宁愿割下整块肉来一并舍了,也不会留个叫他自己不痛快的溃烂软肋,他眼中虽没有那天上的浩瀚星海,他的心中却是有的。

江扬始终觉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不对,他更相信只要一个人的心中有那亿万星辰,那就算没有这百尺高楼亦可摘得。

人,绝不是肉体的囚徒。

他深知羌霄也是这样想的,就不想僭越替他难过。

但是人……也的确会死。

……会病、会伤、会残、会老……会死。

羌霄醒了,却没什么动作,看来像是还没恢复力气,仍是倚靠着那凹凸不平又冷得像冰一样的石壁——只是这“冰石”却不像冰一样会化,也没像石一样被捂热。

江扬见他肤色青白衣衫不整,连忙将贴身的佩剑插在手边,脱下身上囫囵缠上的黑衣:“这是我从那些杀手身上扒下来的,你先凑合着穿——”

“……你受伤了?”

羌霄却是哑着嗓子忍不住皱起了眉,他的声音虽沙哑,出声却很短促。原是江扬身上一少了那一层黑衣的压紧固定,就溢出了缕缕鲜明的血腥味儿。

“呃?”江扬一愣,赶忙道,“还、还好,皮外伤……倒是你腰上这道砍得可深……”

他着实是个口才伶俐的人,只是偶尔怔愣或尴尬时也难免磕绊,就也不愿多说。

羌霄被他半扶半抱着离开了石壁,勉强配合着他动作,说是配合也不过是没什么动作。他的筋骨早已软得不成样子,虽然寡少的语声仍似清醒,但眉目间挥之不去的倦怠却已是疲软得难以掩藏——

他倒也坦然得不屑再枉做隐藏。

因为情况至此,藏也无用。

奇怪的是,羌霄他虽不是个会主动失了风度的人,但若当真情势所迫,却也反而接受得比谁都要更快,就好像早已切身掌握了何谓形势比人强这类的道理。

自曝短处的事他不干,自堕颜面的事他也不做,但若当真避无可避跌进泥里孱弱卑猥至他最不喜欢的地步,他也没有什么不能坦然面对的——

应该说,事到那时,他都不像有什么不喜欢的了。

其实他往日最得意时,也不过是这么副温温浅浅的样子。如今该他懊丧了,也不过是类似的平平淡淡。这或许也是傲的一种,没那么骄傲得非要与别人一争短长,也没那么尖锐得刺人,却也是当真的目中无人。

难怪他平素就算还没做什么,也能叫偶尔见过两面的人看他不顺眼了。这人的心气委实太高,却也太不将人放在眼里。

这倒也没什么。

反正看江扬不顺眼的人更多。

触手的肌肤凉滑的就像是冰,只除了那些凹凸不平如同割裂似的疤,江扬不由皱紧着眉快速替他重新固定了一下腰部的简易处理,又套上了外衣。

那伤口被水泡得发胀得合拢不到一起,甚至还在不断渗出血液和黏滑。其实羌霄久病成医,多少还通一些药理,但奈何这种境况下真是没什么条件可用。江扬就算处理外伤多少有一些经验,此刻也只不过能替他再包得好些。

狭小的石洞内一时有些安静。

直到羌霄说:“……你做什么愁眉苦脸的。”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有些哑,语气却仍淡。

江扬诧异了一下,却只笑了笑:“你凭什么说我愁眉苦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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