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生露井(2 / 2)
一时小吏去了,林渐视线还在文书上,右手习惯性去取笔时候,因着换了地方,却落了空。细觉之下,竟不是落空,好似触到了陆颐那方砚内。他抽手回来,便见一指的指尖已沾了墨痕,不由哭笑不得。陆颐眼见了,便自袖内取了一方帕子与他。林渐却不接,道,“帕子怕不好洗。你这没有写过的熟宣?且与我一张。”
陆颐听他这样讲,便自向公文下头抽了一叠纸出来递与林渐。林渐随意翻了翻,见都是陆颐笔迹,上头像是随手抄录的古文一类,政事、处世之类相关最多,又有些只是单字。便从中随意取了一张只是单字的,正欲将指上墨迹拭去,却见下头一张,上书几句戏文,在满篇“而困而知,而勉而行”与“不吐不茹,不靡不回”一类词句中格外显眼,一时竟看住了,忘了动作。
陆颐见他不动,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立时探手要将那叠纸拿回。林渐哪里肯让,早抽了那张笑问道,“‘松梢月上,又早钟儿响’,这两句也罢了,只不知陆大人这是要同谁‘人约黄昏后’,同谁‘共暖梅花账’?快同我老实交待,不然就拿这指头上的墨,刮了脸羞你。”那“黄昏后”同“梅花账”故意咬得重,又添此刻含笑神色,便成了十分风情。
陆颐自然不会如实答他。但要敷衍过去,说只是随便写写,却也不能够。林渐如何不晓得,便放低声音又道,“说起来,这却是《偷诗》一节呢。不知我这算不算‘偷诗’呢?”
陆颐笑道,“既说了是‘偷’,还不快还来与我。”
林渐笑得狡黠,“偏不,免得你日后抵赖。”一面将那张薄宣叠了笼在袖里。但此时指上墨迹已干了,到底还是寻了水来,方拭净了。
一时天色向晚,二人出了集贤阁,林渐便向陆颐道,“居贞,不知今晚可有安排么?”
陆颐吃了教训,先看看四下无人方道,“并无。你要邀我,也等出了永兴门再说,我还能不应么?这究竟是宫里,你忘了上次白相么?”
林渐向陆颐笑道,“陆大人说得是。只是此次却不为着邀你——我有法子了,不若你随我去楚王府同殿下相商罢?”
陆颐道,“竟有法子了,不知是什么?”
林渐促狭道,“见了殿下你便晓得了。陆大人,此刻正逢黄昏,想来你方才以为我要邀你,是么?”
陆颐倒还坦然,“既然你并无此意,是我会错意了。”
林渐便向陆颐靠近了一些,在他耳边轻轻道,“怎么好让陆大人空欢喜一场。等过了这阵子,下次我邀你。”语毕瞥了他一眼,笑着向前去了。陆颐愣在原地,只觉他那一眼极为百转千回,是说不尽的风流婉转,方才他轻语时的酥酥痒痒犹在耳边,一时竟迈不动步。
五日后,皇帝终于松动,同意素服斋戒,撤膳撤乐,求告上天,行这迟了多日的救日之礼。群臣见此,都松了口气。
陆颐同林渐回元熙坊时留心听了一番,见街头巷尾流言已无,便向林渐道,“你这法子的确是好,只是未免险了些。”
林渐笑道,“险也罢了,济事便是好法子。若非打碎了那砚,我也想不到这法子。想来不舍心爱之人受苦之心,世人皆是一样的。不过法子虽有,此事若非有文同那小周全相熟,怕也还难办些。”
陆颐便道,“若道奕京下九坊,人多只知豪侠风月。又有谁晓得,延静坊一个不起眼的小乞儿,便是京中流言之始呢?我初时还担心,那一位闻听此事,会否下令责罚无辜百姓。但到底未曾,也可安心了。”
林渐断然,“法不责众,他定不会。何况流言是怎样?——甘棠元君蓝颜祸水,蛊惑今上,闭塞视听,以至今上迟迟不行救日之礼,实乃大渊之祸。群臣劝谏那一位一句不听,可甘棠元君背了骂名,我就不信他还能坐视。果不其然,他这便坐不住了罢。”
陆颐点头,“这便是了。这小周全做事果然颇周全,办时颇利索,结得也干净。只不知他怎办事?”
林渐道,“仿佛是我们刚进京那年,他那时还只五六岁,在街头病得奄奄一息。有文见了心里不忍,就将他带回家中,精心医治。待治好了才知原是颇伶俐一个孩子,有文本欲将他留在成春馆,他却不愿,只道有文救了他性命是于他有恩,可他若留在成春馆,却是得寸进尺带累恩人,执意要回延静坊。临行前他道,延静坊的乞儿自有来钱的法子,若是有文想打听什么消息,只管寻他去。有文无法,只得与了他一包碎银,放他去了。”
陆颐笑道,“原来如此。想来当时有文救治小周全时你亦晓得,故此有了这个法子。”
林渐道,“这却不是。那年白藏有文先进了京,我因先父忌辰故,尚在滨州。此事也是前番我问起来,有文才同我说的。”
陆颐奇道,“无缘无故你怎想起此节?必是有文同你提及了。不知是为何事?”
林渐笑道,“邹况请你我赴宴次日,有文曾去寻小周全,托他打听些消息。”
陆颐心中一动,“不知……是何消息?”
此时二人已走到元熙坊牌楼下。虽是残冬,日光却好,极灿烂地照着青石地上薄薄一层落雪,饶是日日相看的景致,却没来由地觉出十分温柔。
林渐站定,掠了他一眼,“那桩亲事陆大人是否应下。有文进不得宫,不好直接寻你,便去寻了小周全。待你走后,又将缘故说知与我。”
陆颐听得此句,见他神情,顿知他前番病因,一时也顾不得感叹这些乞儿手段厉害,只觉喉头发干。
林渐便道,“怎么,哪里不妥么?”
林渐素来稳重,此刻却同那一对石狮一般歪着头,颇无辜地望着他,面上是平日从未有过的神情。落在陆颐眼里,只觉与素来端庄意态却万般不同,一时亦同那石狮一般行动不得,更开不得口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