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孤魂（2 / 2）
无怀走的很慢，芳蕤就放慢脚步一路扶着她，用了约莫半个时辰她们才来到幕陵。其间杂草丛生，阴气森森，是个无人问津的去处。拨开挡在眼前的树枝，无怀踏进这片乱葬岗，乱葬岗很大，却只有几个坟头胡乱立了个简陋的墓碑，一段木头朝土里一插，写个名字就算了事，剩下的要么草草掩埋，要么干脆随便裹张草席，扔在这里不管不问，等着他们自己变成一副白森森的骨架，最后，什么也不剩。
她蹲下来，一具一具的找，一具一具的看，到了最后，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血肉模糊，脚下也开始不稳，几次踉跄，都被芳蕤扶住。
她突然间就想起上一次来幕陵的情景，是三年前，也是她第一次踏进这里，第二次就是现在。两次都是找人，两次都是漫山遍野的找，在死人堆里找，找那个她曾经最为熟悉的面孔，找到天昏地暗，撕心裂肺，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唯一不同的是，三年前，她漫山遍野找的，是父亲的尸首；而今天要找的，是老师的首级。仅此而已。
已经正午，日光却照不到这里，周遭阴风阵阵，鬼气森森，真像是人间地狱，要埋葬在这座青山最深处，永不见天日。无怀不愿再看，偏过头去，低垂眼睑之际，扫过几具尸体，突然挣脱开芳蕤，踉跄着朝前跑去，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整个人摔倒在地，手掌蹭出了血，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疯了似的朝一个没有尸身的头颅爬过去，带血的手颤抖着撩开挡在脸前的长发，却只是一个白森森的颅骨。她猛的放手，跌坐在地，怔怔僵在原地，直到芳蕤跑过来扶她，她才恍惚觉得胃里难受，可胸口传来的剧痛，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转过身去，趴在地上一阵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
芳蕤扶住无怀，瞬间泪目，声音之中藏不住的颤动：“姑娘，别再找了，回去吧。”
无怀慢慢坐起来，咸腥之气在口里弥漫开来，她笑着咳出泪来，嘴角隐隐可见丝丝血迹。芳蕤抬手，想要替她封住穴道，无怀突然抓住她的手，芳蕤着急道：“姑娘，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现在这样怎么自己运气。”
无怀气息沉重，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不要说话，有人来了。”芳蕤刚要回头去看，无怀拉住她：“是曲步洺，把眼泪擦干，扶我起来。”
芳蕤胡乱抹了一把脸，将无怀扶起来。不一会儿，果然看见曲步洺从密林中出来。曲步洺见是无怀，也没有露出多少吃惊的情绪，只微微诧异她消息得到的如此之快，他才得知老师的尸首被运往幕陵，便匆匆赶来，没想到在山下见到无怀的马车，而且显然在那里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无怀没说，他也不问。
简单行礼过后，又是漫长的寻找，找到的时候，酉时已过。他们就地掩埋，立了碑文。在老师坟前久久伫立，曲步洺哽咽道：“老师一生都在为朝廷效力，早已把建康城当作了自己的故土。他曾经说过，将来，会在此处长眠。却不想，这片乱葬岗，竟成了他最终的归宿。”
无怀站在他身后，盯着墓碑，语调沉沉：“放心吧，会有人替他们正名的，会有的……”
三代忠臣，就这样葬于山野。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走到山下的时候，已经是夜幕交合，他们各自上了马车，城外的路上，两架马车并驰而行。
曲步洺听见无怀车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碰撞倒地的声音，想起她刚才虽极力忍耐却依然掩不住的虚弱。掀起帘子，靠在窗边问：“无怀，你身体可还吃得消？”
无怀那边过了许久不见回应，曲步洺正欲再次开口，就见车帐里亮起了烛火，幔帐之上映着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烛火晃动，人影也跟着晃动。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夜间清寒，我只能这样和你说话，失礼了。”
“理应如此。”曲步洺知道若不是病的太严重，她决计不会这样的，心下不免担忧起来，寒暄几句，却除了劝她多注意身体，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主要他自己近来也是一番煎熬，心猿意马，早已自顾不暇，突然想起昨日徐东陵所言，他居然想要告诉无怀。是因为信任，也是因为他心存侥幸，他也说不好，但有时候无怀给他的感觉很奇妙，她好像总能在他最困扰的时候，给他意想不到的答案：“昨日，东陵对我说起，老师的案子另有隐情。”
无怀的影子动了动，似乎是朝这边转过头来，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问他：“我且问你，现在你知道了这些，你要做什么？”
“我……”曲步洺没有想过，是啊，他要做什么呢？他自嘲的冷笑，多么讽刺，之前他一直想要弄明白事情的始末原委，如今一切皆明朗，他却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无怀语调深沉：“有的时候，真相远比谎言更加残忍直白。生活是公平的，当你想要得到更多，看到更多的时候，往往要付出和承受更多的代价。”停顿了一下，她又道：“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得选。”
空气中静谧无声，曲步洺沉思良久道：“我好像懂了，却又觉得困扰。”
“你的困扰，来自内心，因为没有真正放下，才会束手束脚。淡忘这种东西，虽说强求不得，其实也很好明白。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父亲，之前所有的缺失，在那一刻就都淡忘了。”
声音缥缈不定，却冷静的可怕。曲步洺突然之间明白了无怀的意思，淡忘仇恨怨愤，也同时淡忘了心上的负重，如此才能绝处逢生。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无怀笑：“明白就好。”烛影轻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又道：“我想向你借几个人，帮我做一件事，以你的名义。”
“好，你什么时候用，我好做安排。”曲步洺几乎立刻就答应了。
无怀轻笑：“你就不问问我要用这些人做什么？若我利用他们做了什么不利于你的事，有损的可是公子你。”
“我们相识这么久了，我信你。”曲步洺也笑了，笑的坦荡，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