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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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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个很穷很闭塞的山村。

大约十岁的时候,外边来了一个外地人。一个老爷子,穿得虽不奢华,却齐齐整整的,一副文化人的样子。

然而他并不算是文化人,他是个老木匠,来这里收徒的。

一听这个消息,我们这个人口不足千人的小山村立刻炸开了锅。这可不是一般的木匠,从耀城来的。

那是一个十里八乡每个光屁股小孩到颤颤巍巍老大爷都向往称赞的地方,是所有人心目中繁华和远方的代名词。出山不算啥,但是能去一趟耀城就了不起,算是见过大世面了,搁现在,跟乡下人对首都的憧憬是一样的。耀城虽然离我们这儿很远很远,但是木工活却名扬千里,这个人也不是别人,就是耀城最大的木工作坊“荔香斋”的二师傅。天知道他怎么跑这儿来收徒了!

当时年景不好,税又高,山里也是穷怕了的,加上附近几家匪窝子正闹得凶,家长们都掂量着娃娃们打起了算盘。

那会儿恰好是我家最穷的时候,先是舅舅借钱出去做小买卖,结果赔了个血本无归,狼狈不堪滚回老家躲债,害得我爹妈把祖地都卖了还债,然后给别家当佃农。爷爷奶奶都老得糊涂了,瘫在床上,吃一碗粥,有半碗都从瘪进去的豁嘴漏出来。生完弟弟以后,妈妈身子也大不如前了,应该是没出月子就操劳过度又遭寒冻的缘故。而且上头的姐姐马上要出嫁了,我家连个木匣子的压箱底都置不出。明知道这样嫁出去白让夫家瞧不起,但也没办法。

然后这么个大好机会就来了。

人家收徒就是买徒,十个大洋啊,父母们都疯了。

那时弟弟还小,爹妈不放心,眼下就只有我了。

“爹你说啥呢?人家肯定不要我。”我战战兢兢地放下碗,碗里还有半块嚼剩下的地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爹背光的脸黑黑的,看不出来。

我看我妈,我妈却不看我,忙着给弟弟添饭。

“我也想去!”弟弟突然嚷起来,“欢哥儿说外边有肉吃!”

“大人说话你插个什么嘴?!”妈瞪弟弟一眼,弟弟才蔫了,低头猛吃,小黑眼睛还不住地瞟我和爹。

“庄稼人靠天吃饭,老天不赏脸你也没辙。手艺人靠手吃饭,只要勤快肯干,到哪儿都饿不着,将来还能帮衬家里……你看你弟,这么机灵白瞎在这穷山里,要是能去念个私塾,不指着飞黄腾达,好歹是能识文断字,出去谋个生路,到时候你爹妈也好有个依靠了。”爹说这话的时候音调都没变,木木的。

听到这儿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五味陈杂,也不言语,花猫凑过来蹭我的光脚。

这些天关于木匠收徒的事传得够多了,但我愣,一直没反应过来这能跟我有啥关系。直到爹在那天晚饭的时候开诚布公地跟我说。其实就算听爹亲口说了,我一时都没法相信。

我一点儿也不想出去,山外边的世界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只想吃苞米拌地瓜,跟兄弟姐妹挤一张发霉的破草席。村里尚有人欺负我,要是出了门不是更被欺负得惨了。爹娘是不管我死活吗?就因为弟弟比我机灵些,我就该想法成全我弟吗?

我那时并不清楚委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可能就是太稀松平常反而迟钝起来了吧。

说实话我确实不适合给人家当徒弟,但凡要收徒弟不都是喜欢长得伶俐些的,会来事儿的,哪个徒弟像我这般憨傻木讷?连小我五岁的弟弟都敢从我手上抢东西。要我去碰碰运气也只是爹娘的一厢情愿而已,我真不信那么厉害本事大过天的木匠能多看我一眼。

然而……

毫不夸张地说,几十个孩子他一眼就相中了我。

师傅的标准的我一直都不明白,即便我当上他徒弟我也不明白。

当我不明所以地被同行的欢哥儿推到前面的时候,当我因为吓傻了而被伙伴们嬉笑的时候,当我颤抖着嘴唇“扑通”跪在地上的时候,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们都沉默了。我无助地在人群里搜寻爹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

“哎呦呵,还哭了呢这孩子!”

“怎么……这个……”

“你别废话……”

“嘿嘿嘿……”

七嘴八舌的议论夹杂了讥讽……我知道这不符合规定,而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但没有一个人说出口。他们在缄默中达成协议,在眼色里一致共识。

我还记得那日我穿着拿爹的旧大褂改成的长衣,水洗得发白了,布薄得就像一张纸。临行前妈给我剃的头,说和尚头显精神,师傅喜欢。还有欢哥儿送我俩干胡桃,让我塞好了,能有好运气。

仰视着异常高大威严的师傅,我茫然地磕了三个头……

临走的时候我好像还回头看了一眼我家的茅草房,也许没看?我记不清了,反正那个家我再没回去过了。

时间一晃三年。师傅待我很严厉,活儿不能错,稍微错一点就要全部重做。刚到的时候我连镶板都刨不平,一个没留神就削了一块手皮下去,殷殷渗血。师傅听见动静,凶着脸过来看我。我龇牙咧嘴地捂着左手,以为能在师傅眼里看到一丝怜悯。却被骂了个狗血临头,然后被罚打扫厨房。受伤的手浸在污水里,血渍慢慢淡去,果然像欢哥儿说的,沙过头了就不会再疼了。我看着那伤口逐渐被泡白,然后周围皮肤慢慢剥离,等外面的烂皮剥干净了,就是新长成的肉,粉色的。

抬起头,却是窗外青青翠翠的树影。

其实师傅当初没说清楚,他是白木匠,就是做棺材的,连带雕骨灰盒子,故意不说或许是怕山里人迷信误事。另外他也早就不在“梨香斋”干了,出来上耀城边自己开了个小门脸儿,自然比不上往日风光。不过师傅有本事这点是真的,我后来看了好多名门大家的作品,论玲珑机巧没一个比得上师傅做的任何一样小玩意。尤其是骨灰盒,紫檀木上雕龙画凤的镂空衔接技法,算是师傅的绝活儿了。

我不止一次艳羡地看着刻刀在师傅手里灵活流转,亲眼见着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变成一件精妙绝伦的艺术品。心想要是有天自己也有了这份本事该有多好。有时候看得呆了被师傅瞅见,就是一块木料削过来,连带着能吓破胆的怒吼:“看什么看?!小兔崽子还不干活去!!!”

做杂事很烦,但我也就只有杂事做得最顺溜了。洗衣、做饭、扫地啥的粗活我都能干,就是稍微精细点的都不行。像别人家七八岁的小娃娃,过年被家大人领过来串门的,捡起快废料拿把小钝锉子都能雕琢出个猫儿啊狗儿啊。我蹲跟前巴巴地瞅着,师傅看了气得不行……

我也知道有我这么个徒弟纯粹是给师傅丢脸,这个状态,估计不多时就会被打发走,再不然就有个师弟啥的进门。但很奇怪,三年过去了也没动静,师傅既没有撵我也没有另收徒。我也只好更勤奋地干活将功补过。

有天店里来了个女人,这个女人却不是为打棺材来的。

袅袅婷婷地往门口一立,光彩照人得让人不敢正眼瞧,仿佛光是看一眼都是某种亵渎。

“姚师傅在么?”边说边理了理鬓角的一缕卷发。绛红旗袍,如一朵鲜艳蔷薇,就那么不知何时开在了海南黄花梨的老木门旁。

她望着我浅笑,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回头扯着脖子喊:“师傅!”

“又怎么了?!死崽子成天鬼嚎!!!看我不……”师傅边骂边从里间出来,一掀门帘,下半句话就哑在嗓子里了。

我乐了一下,以为师傅也难过美人关,但我回头一看他就觉得不太对劲……

来生意了,我照例马上准备烧水倒茶,师傅却让我忙自己的事去,脸色比往常更严肃可怕。我心觉得奇怪,以往来客,师傅总叫我好好招呼茶水,显得我懂规矩。我不敢多问,低头走开了。

师傅和那女人在里屋,我在院儿里刨花。上午的阳光慢慢爬过扶桑的阴影,我擦擦脸上的汗,去水房喝水,过门的时候看见师父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我走过去问客人已经走了吗。师傅沉默一会儿,说:“你注意看那女人的眼睛没?”

我摇摇头。

“她的右眼是浑浊的,铅一样的颜色……恐怕她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只眼睛是活着的了。”

我问师傅什么意思。

他却摆摆手叫我走。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独自坐在椅子上的师傅看起来异常苍老。

当晚师傅破天荒要喝两盅。夏天吃冷酒,我拿井水冰过了才端上来。

我说我能尝一点么。总看见街上有人打酒喝酒,夜里吐得满身都是还舍不得酒罐的人,自己却从没尝过。

师傅瞪我一眼,我知道没戏就噘着嘴转身要走。

却听身后酒盏“啪”地一戳,我喜出望外赶紧回头。就看见师父已经在小碗里倒了浅浅的一个底儿,然后朝我这边推了推。

“就知道吃吃喝喝,别的倒都学不来!”

我半眯着眼捧着酒盏,一点一滴地往嘴里浸润,可刚一过舌尖就撇撇嘴放下了。

“苦的啊……”

“嘿,你个小不点儿知道酒什么味儿了吧?省得你成天念想了。”师傅收回酒盏。

“不好喝师傅干嘛还要喝?”

“为啥要喝?干活了才喝!”

“今天晚上要干活儿?”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师傅要夜里赶工,因为师傅向来是慢工出细活,个把月才得一样成品,一样成品再卖他个千儿八百,这样还好些人走后门儿排着工期呢!

“不是今天晚上,但是快了……快了啊……”师傅声音低了下去,稍许浑浊的浆液就在那墨瓷陶盏里微微漾着,然后顺着喉咙消失在怅然叹息中。

因为师傅以前不怎么喝酒的,所以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师傅为什么不喝酒。他就属于那种喝了酒话就特别多的人,跟以往严厉沉默的师傅判若两人,几杯酒下肚就成了个絮絮叨叨的糟老头。我偷偷瞅着他乐,他也不在意了。

听着他说,我就边给他续酒。刚开始觉得他在说胡话,但后来竟越听越有意思。毕竟是喝多了,有些地方驴唇不对马嘴,我就小心翼翼地打断询问。师傅说得很乱,我是后来又结合自己的猜测才理出个眉目。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让我听了开头就如痴如醉,心驰神往。要不是师傅亲口讲给我听,我一定不会相信那是真实的故事。

师傅原来不是白木匠,早先是做喜轿的。所谓“千工床万工轿”,一顶喜轿,灵活运用榫卯、穿榀、斗拱、抬梁等工艺,极费人工,耗时起码数年,几乎代表了一位木匠最高的成就。师傅就是做这个出的名,二十年间在竞争压力极大的“梨香斋”站稳了脚跟。

但五年前他突然就不做了,连最后一顶喜轿的工都没交,明明内外花都雕好了,就差打磨上漆了。买主催得紧,师傅怕掌柜的趁他不在叫人家偷偷收了尾,竟然拉到城外,一把火烧了。自此师傅就再没回过“梨香斋”,辛勤二十来年好不容易攒下的老本儿也赔给人家了,几乎净身出户。按当时的规矩,你出了本家就不准打本家的招牌,不准抢本家的生意,“梨香斋”是专做喜事的红木匠作坊,我的师傅干了半辈子的红木匠,袖子一卷又成了专门打棺办丧的白木匠。

哪怕这样,只要还在耀城也难免会碰上几个熟人,受点排挤,要不是师傅手艺实在高超,在高手如云的耀城必定是生存不下去的。

要问师傅为什么不继续做喜轿了,还不惜烧了自己几年努力的心血,这就是我一开始以为师傅在瞎掰的地方了。

买轿子的是隔壁县一户地主,地主家有位小姐订了亲。毕竟是独女,地主掏出大把真金白银置办嫁妆,喜轿自然也是最高规格。师傅那时早已声名在外,这个活儿非他不做不可。

而这位小姐也对得起她这金枝玉叶的身份,长得非常漂亮,师傅的原话是跟林妹妹似的,天上掉下来的仙子。可惜命也是林妹妹的命,轿子还没打一半儿呢就得急病死了。喜轿剩了半副骨架子也不能扔了啊,掌柜的意思是继续做吧,卖给别人也一样,只要别把这层原由说出去。师傅本来话就少,吭了一声就该干嘛干嘛。后来这顶轿子订给了另一户姓钱的商人,刚安上顶子,人家姑娘又死了,这事儿就彻底搁置了,放在库房里,好长时间里师傅都对它视而不见。

这喜轿是什么毛病呢?怎么还谁订谁家死姑娘呢?

师傅害怕是他的功夫过头了,赶上“鬼斧神工”了。

行业里有这么一种说法,人用的器具再怎么做得好那也是人用的,但要是做出超出常人福气的东西来,那就不是福气了,那是鬼气,神气,一般人是受用不起的,哪怕是婚丧嫁娶这种冲头的事。

师傅就是手艺太精了,做出来的喜轿专抬鬼新娘。

但师傅自己的意思是这种事非得要天时地利的巧合压在一起不可,光是技术好是不够的,还要原木带灵气,节气时辰合适,制作者心诚无杂念。

那批木料是地主老爷家自己私藏的,赶上打轿子才掐着用量送出来的,多要点小样都不给。正经老金丝楠木,只长在川渝边界的阴湿山谷,明代时候修故宫早砍光了,不知怎么地主家还有那么一点,怕是有年头了。

这么好的木头做寿棺不行么?就算是留着以后也是给子孙的财产不是?可怜这家门衰祚薄,老地主夫妇两个都年纪大了,一送走小姐就算是绝了后了。棺材是早备好的,剩下的木料留着也是落入他人之手,不如趁着机会做成喜轿,也是最后尽点父母心力。

师傅知道是好料子,不敢马虎,光画样子,量尺寸就琢磨了半年多,后边裁截打孔自然更是格外细心。楠木灵性,做起来特别顺手。也因为这股子灵性,和师傅登峰造极的手艺,倒折了人寿,一日发丧,老两口不多时也撒手人寰,抬着出去的时候,还是厚厚的金丝楠木,漂亮得很。

我问,那师傅没事吗?

师傅说,怎么可能没事,我这辈子也碰不得喜轿了,败家了一身本事!

那后来呢?这就烧了?

没有,掌柜的让我接着做,高低不订给别人了就是了,留着做镇店之宝也是好的,商铺人气旺,倒还稳得住。那掌柜的是我师兄,也是把木活好手,见了这么好的木头不做完也嫌可惜。

师傅就接着干,心气儿倒比以前还高,因为他越做越觉得这顶轿子算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了,干活是一码事,事业又是另一码事了。把一件事做到极致,那种成就感不是金钱荣誉可以比拟的。

但好景不长,店里出了内奸,把喜轿的事儿抖了出去,还添油加醋说成了千年难遇的宝物。师傅也是偶然间知道掌柜的又背着他把轿子订给别人。他们大吵一架以后,师傅就决意趁黑夜将轿子抬出城烧了。

“我不知道的是,那轿子里面有人。”师傅阴着脸,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不管我怎么问,师傅也只是哭,半句话也说不出。第二天黎明,师傅就开始做活了,甚至都没叫醒我,院里叮叮当当像小时候看村子里盖房子打桩般抑扬顿挫。

师傅,你做什么呢?

“喜轿!”

从天蒙蒙亮,干到太阳落山,从蝉鸣瑟瑟,到蛙声一片,师傅像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留下白白的盐渍。我在一边打下手都跑断了腿,看着一堆没章法的木料被收整,归纳,打磨,成型。师傅干得很快,也不怎么看图纸,想必是早烂熟于心了。

等我都眼皮打架快支不住的时候,师傅才歇了手,但还是精神抖擞的样子。叫我炒个鸡蛋,冰壶酒端上来,他又开始边喝边哭。第二天天不亮又是这一套,一连三个多月,真稀奇他身子骨还撑得住。

入秋了,欢儿哥来耀城找我,他有个叔父在这儿开了家新店,他过来帮忙,也正好见见我。

“现在山上是越来越难了,连着两年都没怎么下雨,好多人都往外逃呢。”欢哥儿啃着脆柿跟我聊天,好久不见他又长高了许多,身上全是饱满的肌肉,小山一样线条。

我捻着柿子舍不得吃,家乡的柿子与别处的不同,很小却很红,软的绵软细腻,脆的清甜爽口,还带着一股子桂花味。光是看着柿子,心里都酸酸凉凉的。人越远去,回忆就越痛。

“你是走运了,赶着出了山,还留在山里的那群人,哪个不是一日比一日地艰难。你爹真是有远见……我听说了,当初你师傅还没决定收谁做徒弟的时候,你爹就跑人家跟前磕头来着,说什么也要求人家收了你。”

“我爹只疼我弟,要我走无非是那十个大洋,还能省家里口粮食。”我漫不经心地答。

“唉,别那么说,你弟也是可怜,那么小就死了……”

柿子咕咚掉在地上,那一小包红彤彤灯笼似的小柿子都如断了线的珠子,从我的膝盖滚落。

弟弟年前出天花死了,没人告诉我。

夜里,我躺在竹炕上,枕着胳膊。旁边小柜儿上那一小包柿子,是欢哥儿捡起来洗净全给了我。临走时他红着脸道歉,我愣愣地也不记得说了什么。接着晚上就偷懒了,说身上难受很早就上床睡觉,师傅骂我几句也就准了,他现在没工夫管我。

小屋里,我一个人,一点儿声也不敢出,就默默地等着枕巾被眼泪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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