粢醍（三）（1 / 2）
晴寒宫的竹子从来都郁郁葱葱，从没有开过花。温暖的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金色的日光水滴似的点缀在斑驳的竹影之间，洒下暖洋洋的光辉。有笛音袅袅，似从幽闭之处传来，跨过万水千山，翻越汪洋一片，迢遥路远，依稀云层渺于之间。
姚简白色的衣服沾染了血污，泼墨桃花似的将她的衣服分为了一红一白两种鲜明的颜色。这血虽多，但空气之中却没有任何的梅花香气，只余留着一股腥臭。姚简的面色有些苍白，编在脑后的一条大辫子也沾染了血污，看上去狼狈不已。
姚简在凡间前前后后也就是呆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加上路途往返，回到晴寒宫的时候恰好是和夜黔约定的八天，一个时辰不多，一个时辰也不少。姚简身上这血其实是在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泼上的。这样子委实过于狼狈，她急匆匆地回到晴寒宫却不敢从正门回家，生怕会让自己的两位兄长看见。她轻车熟路地绕到白雪皑皑的梅林之中，从墙头翻进，跑回了自己的寒殿，沐浴洗漱又收拾了一番之后才走了出来，想着去晴殿和两位兄长那里销个假。
她才推开寒殿的大门，鹅毛大雪之中静静立着一个身影。这人穿着白色的大毛斗篷，撑着一把玉竹骨架的素色油伞。这人黑发高盘，面色如玉，嘴角轻轻地弯着。伞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雪中的人穿得暖和，面上的笑又是那般温和，看得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姚简换回了红色的劲装，她的所有红裙都被束之高阁，似是不打算再穿了。她看着眼前人，开心地笑了一下，道：“二哥，我还想着去找你们呢。”她有些心虚地掩过回来换去衣服的那一幕，走过去开心地和夜黔打招呼。
夜黔没说什么其他的，笑着道：“我方才吹笛子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你的踪迹，估摸着你该回来了。没想到真的被我猜到了，你竟然真的在这里。”
姚简走过去和夜黔并肩一起往晴殿走，笑道：“笛音清脆，余音悠扬，二哥的笛艺果然又进益了。我方才在外面宫外面偷听了好一会儿的墙角呢。下次我一定快一点走，这样的话或许就能晚一点被二哥发现了。”
夜黔半真半假地笑道：“数你嘴甜。”说着，他又侧头看看姚简身上略显单薄的衣服，轻声道：“阿简，你又只穿这么点儿，回头生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不然直接搬到晴殿去住吧。寒殿现在对于你来说有些太冷了。”
姚简轻轻搓了搓双手，将微微瑟缩的肩膀放松了些，摇头笑道：“多谢二哥为我考虑，但还是算了吧。我现在这个样子才是正常的，若是绯莀神女有一天穿了斗篷还搬出了寒殿，指不定他们又要说上什么话呢。”她顿了顿，叹息般地说道，“现在已经够乱了，我也不知道罗遂过后还有多少……罢了，走一步看一步便是，咱们就在这晴寒宫中，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二哥，你说对吧？”
夜黔闻言轻笑了一声，缓缓应道：“阿简说得没错，这应该是对的。”
姚简刚想说些什么，突然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就向前扑出。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自己的灵魂撕裂，把里面最柔润的部分拿出来鞭笞一番。夜黔一惊，倾身就要扶住姚简却被姚简抬手制止。姚简抓住自己的领子，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已。不过片刻，她的后背上缓缓洇出了一道乌黑的血痕。
又过片刻，正在姚简想要撑着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她像是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狠狠又打了一闷棍，直直地跪倒青石砖的地面上，又是一声忍痛的闷哼。姚简的后背上又出现了一跳斑驳的血痕。两条血痕相交在一起，姚简跪在地上，周围飘满了皑皑大雪。似是这茫茫梅海嫌姚简衣衫的颜色不够艳丽，硬是要用她的鲜血为盛开的花朵染上夺目的色彩。
夜黔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他几次意欲俯身去扶，却弯着腰定在一个将扶不扶的动作上不再动作。姚简跪在从寒殿去往晴殿的那座大门前，身旁有一块影壁，正面刻着羲和驾着金车的壁画，背面刻着常羲御月的壁画。她跪在此处，竟是有跪在祠堂，在列祖列宗面前罚跪的样子。
姚简紧闭着双眼，攥着领口的右手不住发抖，左手撑着地面，食指却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点着石板。她缓缓张口，一缕鲜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她轻声数道：“三。”话音刚落，姚简又发出一声闷哼，她的后背上出现了第三道血痕，流出的新血将先前几乎冻住的深色凝血又一次化开，覆上了一层更浓重的血色。
夜黔看着姚简的样子，叹息一声，似是有些焦急却有些无奈地唤道：“阿简。”
姚简仿佛听不见夜黔的声音，她眼前白茫茫的大雪模糊了一片，将自己的母亲的壁画也变得模糊不清。她耳中嗡嗡轰鸣不止，爆炸之声、哭喊之声、笑声、骂声、仿若熙攘的人群，在她脑海之中穿来穿去。空气之中终于出现了一缕幽然的梅花香气。
“若是你有那空闲的一日，我邀请你来晴寒宫做客吧。你我二人煮酒烹茶，作诗联句，踏雪寻梅，也都是别有一番乐趣。”
“我家的晴寒宫不比你们莲花观差，你们这里有蕖清池幽静清凉，有四季芬芳，有山石松林。我们晴寒宫也有竹林常绿，梅花不败，有溪水潺潺，亦有大雪纷飞。景色真的不比你们这里的差，而且我家的藏书阁也不比你们这里的藏书少。”
“你们这里的吃食实在过于清淡，也就是那道莲叶羹还有点儿味道，但是这个还是有点甜了，其实减成七分糖应该更好。你有没有吃过人间的那个东西，好像叫什么……啊对，叫窝窝头！虽然吃起来略有一些剌嗓子，但是粗也粗得很有味道，也挺好吃的。”
“虞祎，虞公子，虞祎公子……你理我一下好不好啊，别看了。我知道这些你都背下来了。你别这么瞪我，我也背下来了。我天天被你这么盯着，我早就背下来了。”
“啊对了，虞祎，今天是不是你巡夜啊？好人，咱们商量商量，咱们换一下怎么样？我今天去替你巡夜吧？哎……别这么不通情理好不好？不就换一天吗？我没有想别的……”
“嗯。”
“聒噪。”
“住口。”
“姚简，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
姚简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每一下之间都隔了半炷香的时间，她的眼皮越来越沉，脑子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可以将近百十年来自己所经历过的事情都完完整整地过上一遍。她再也没有闷哼，只是一个一个地往后数着数字，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看上去很轻很轻，指尖却被这石板磨破，留下了一个圆圆的血印。
数到第九下的时候，姚简轻轻笑了一声，她顿了顿，终于放开自己已经攥皱的领子，伸手抚平了胸口的褶皱。她咳嗽了两声，这才缓缓沙哑道：“这才九岁啊，九道天雷，若是真能飞升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夜黔动了动嘴唇，提醒道：“阿简，你的神格……”
姚简慢慢站起来，身后相交的九道焦痕让人看得心惊肉跳。她咽了口自己口中的血沫，道：“我又没有神职，神祇本就是虚无的。纵使我有神体，没有真正的香火供奉，不必赏赐福禄，不用保一方平安。我的神格就算伤到了也没什么关系，放在我的神魂里养个千八百年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