蝮鸷(一)(1 / 2)
校场上的呐喊天震地骇,一波又一波的将士携兵带刃在校场上两两操练。五万将士为一批,一次操练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一换,每一批一定要练够四个时辰时辰才罢。这是姚简定下来的规矩,也是姚简在军中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
姚简练剑修习也需要别人看着,但是这段时间,姚简却是这里最刻苦的人。她每日在校场上的时间足足有八个时辰,不是在练剑就是在打坐,如若还有一个选项那便是她捧着本书在读。她这具身子早已辟谷,此时的她将自己可以用的时间最大化利用起来,将所有吃饭的时间节省下来,只为多那一点的胜算。
从天易主大军压境,她不得不防;两军实力天冠地屦,兵不得不练。
入夜,姚简提着岁忆剑回到自己的帐中,在一旁的盆中用手掬了两把冷水随意洗了洗脸上的汗,抬头时眼光不多不少地正好瞟到挂在一旁衣架上的白色乾坤袋。她抬手将那个乾坤袋摘下来端详一番,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又无声地将那乾坤袋放了回去。
那个乾坤袋还是她在莲花观的时候悄悄缝制的。莲花观有宵禁,亥时之后便不可点灯。每日白天的课程又被安排得极满,根本没有空现去做这些小玩意儿。有一段时间她偷偷找大家调换了许多次夜巡,这样才能在晚上借着灯笼的微光将这些乾坤袋都赶好。
她手里的这个也是当时绣的,只不过自己的这个没有那么精致罢了。一开始只是随意绣了一枝并蒂莲花,绣好后又觉得干巴巴的不好看,便又添了些如意云纹而已。
虞祎的乾坤袋是她最后才做的,为的是在绣了十几个乾坤袋之后她的绣工能好上一些。本来只想绣一只鹤,这样的绣纹虽然符合他冷若霜雪的气质,但私心里却觉得过于单调,于是绣了一双比翼飞翔的仙鹤,又想绣些莲花,却又觉得过于花哨,最后竟然不知不觉地选了如意云纹,绣的时候又几次修改才满意下来。姚简只觉得在莲花观之时,虞祎处处指导自己,虽然脸色不太好,但自己更方面的能力确实大有长进,因此想要将他的礼物做得更特别一些。
每每看到这个乾坤袋,她就能想起来在莲花观的那些日子了。虽然规矩多,看管自己的人也很冷漠,但是就是觉得那时候的日子千金不换。
姚简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虞祎,她也不想第二次见到那个样子的虞祎。虞祎向来冷静自持,哪怕是泰山崩于面前也能泰然自若。但是仄谷一事,虞祎不与人说就自行离去已是在众人面前所能表现出的极少数的冲动,然而仄谷之中他的失态大约是他一辈子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而能够看到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对于姚简来说,她并不确定看到虞祎这样的状态究竟是自己的幸事还是祸事。
那日,姚简和虞祎一起徒手翻开了五千具尸体。姚简翻开了两千四百八十二具,而虞祎则是用他的右手单手翻了两千五百一十八具。虽然姚简开始的早,但是由于力量上的差异,姚简最后查看的尸体并没有虞祎多。可是在最后的时刻,姚简浑身上下都是血,像是被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连头发都被血浸染,发梢粘成一绺一绺的样子。虞祎的状态则与姚简截然相反,他除了靴子和缠着纱布的右手与手腕处沾了血迹以外,浑身上下都依旧是白衣胜雪。
可惜,这件事情的重点不在于姚简的神形有多狼狈,也不在于虞祎的衣冠有多整洁。重点在于,这两个人合力翻了一整个仄谷的尸首之后,并没有发现晔潼君的踪迹。无论是一根头发,还是一条衣带,抑或是一个发冠,所见之处,什么都没有。
姚简当即不顾仄谷的土地血腥肮脏,盘腿坐下就开始招魂,但结果也还是什么都没有。两个人探知不到一点虞祁的灵力,也感受不到一缕虞祁的魂魄。在这样一个天上炼狱,晔潼君连半分气息都没有留下,仿佛他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不对,不可能!晔潼君和夜黔不同,夜黔没有内丹,所以当初他孤身离去,姚简感知不到他的去向,自然也抓不住他的踪迹。可是晔潼君是有内丹的,而且他修为高深,内力深厚,就算是肉身陨灭,那他也会有一部分神识寄托于内丹之中,纵使化于天地之中,也断然没有姚简和虞祎两个人合力还探知不到他神识的情况。
但如果晔潼君尚存于世,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不被别人发觉,这就另当别论了。
姚简想到这个情况,长出了一口气,站起来疲惫地笑笑,和虞祎道:“既然你我二人合力都未能探知,想来晔潼君现在应该是安全的。咱们回去吧。回去之后我立刻领兵往这里赶,我一有晔潼君的消息就马上告诉你。”
虞祎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姚简走进了两步才发现他双拳紧握,用力到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她心下一惊,料想不对,于是关切唤道:“虞祎?虞祎你怎么了?”
虞祎抬起头,姚简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浮现出的细密血丝和隐隐约约的水光。他道:“我用了连生令,可是兄长他还是杳无音讯。”
连生令是莲花观的独门秘法,如果两个人同时修习连生令,则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种情况,无论有无仙障结界,只要一个人使用此令,另一个人就会接收到并给出相应的反馈。既然是莲花观的独门秘法,自然有它不可比拟的妙处。那就是此令不光可以与生人对话,还可以与尚未入轮回的亡魂对话,但如果对方已经身死魂消,那发出此令的人就得不到任何反馈。姚简在莲花观听学两年,自然深谙此令的妙处,但她自身并非偷技之人,更何况兄长也曾嘱咐她不要去学莲花观的秘法,因此她也只是懂了个皮毛,并不会使用。
听到虞祎这样说,姚简立刻明白他的想法,她低头思索了一下,轻声劝道:“或许是晔潼君现在不方便回应你,咱们再等一等,总会有消息的。”
虞祎还是那般沉默不语,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姚简怔愣着看着虞祎,犹豫着自己怎么才能把虞祎劝回去。半晌,虞祎的眼中有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他清俊的面庞缓缓滑下。
这一滴剔透的泪珠在虞祎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泪痕,在鲜血浸泡的土地上砸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坑,却把姚简砸得仿佛被刚刚历了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地火的飞升劫。
她知道所有人都是会哭的。一个人,从起初牙牙学语的婴孩到经历了生老病死的垂暮之年,不可能一辈子都不流泪的。但是人与人不同,只是哭的多与哭的少罢了。像虞祎这样的性子,恐怕在他记事以来就不怎么会哭了,他一辈子会哭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但这样小概率的一件事,还是让姚简碰见了。
姚简是一个劝人的好手,若是有人在自己面前哭了,一般都可以劝好,她也有信心自己可以做到这点。可是现在的对象是虞祎,姚简却没有把握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张了张口,还想要再劝两句。可是她的嗓子刚发出一个音节,虞祎就打断了她。
“姚简。”虞祎的嗓子有些沙哑,声音也有些发抖,他闭着眼,似乎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句话说出来。他的薄唇开合几下,轻轻吐出这句话,仿若一句掷地有声的结论之词。这句话一字一顿地砸在姚简心上,宛若利刀,砸得她愣在哪里,只能看见那染血的纱布飘落在自己面前,还有一个逐渐远去的白色背影。那个背影走得那般决绝,仿佛离开了这世间最阴暗的地方,像是去追寻他心中的路。
姚简终于想明白,自己没有办法帮到所有人,因为人和人的路终究是不一样的。她也终于知道,其实她姚简,真的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好。
虞祎的声音轻而沙哑,带着彻骨的寒意。他说:“姚简,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虞祎御剑的速度飞快,由于快到午时了,姚简御剑的速度也飞快。但是姚简一直在虞祎身后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她能看到虞祎的背影却又不会让虞祎察觉到太多她的气息。她其实不够了解虞祎,但她一直知道虞祎是很讨厌自己的。
两人初见时她便没有轻重地用虞祎的名字开了玩笑,随后又无数次找机会招惹虞祎。虞祎虽然厌烦,却因为担着要教导照顾自己的责任所以对她的各种举动十分忍让。无论是小狐狸也好还是乔漭也好,抑或是当初的狡戾腾蛇也罢,都是虞祎对她的任性所做出的一种让步,这是虞祎的性格与教养使然。可是她却没有看透,固执地以为虞祎和她平日所交好的朋友没有什么区别,自顾自地认为虞祎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性子冷淡些的朋友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