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柳亭(2 / 2)
“这是仙芝丹,服下之后会好些。”
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个青瓷小药瓶,倒了一粒在手心,喂刘美人服下了。
紧接着青瓷小药瓶却被陈妃伸过手打翻在地。
“麻烦寒妃去把那个拿下来!”
陈妃怒目道。
腮粉本应正好的两颊,涨的通红。
附近一棵高大的柳树顶,五彩燕正卡在那里。
“陈妃娘娘还是等其他人吧,这树这么高,寒妃娘娘可不会——”
紫堇毫不客气地回道。
我伸手拦住了紫堇。
“这点小事,陈妃娘娘不必言谢。”
我微笑道,连手也懒得抬,五彩燕便咔哒一声,往外移了数寸,落了下来。
陈妃双唇紧抿,却止不住愤怒的颤抖。
“我们走。”
“桃妃娘娘,那纸燕儿——”
“那破玩意儿谁稀罕!”
“可是娘娘,这可是圣上刚刚赐给娘娘的——”
“我说了不要!你也要忤逆我吗?!”
陈妃怒道,狠狠瞪了我一眼,扭头走开了。
本应粉面桃腮、举止动容的美人,却如此容易动怒。
真是可惜了桃花。
“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侧过身问道。
“嗯。多谢寒妃娘娘相救。”
刘美人屈膝福了一福,声音孱弱。
“美人客气了,看美人身体不适,要不让紫堇先送你回去?”
“谢娘娘关心,但依儿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刘美人浅浅地微笑道。
“依儿?你的名么?”
我问道。
“让娘娘见笑了。”
“很好听呢。以后私底下我就叫你依儿好么?你就叫我雪儿吧。”
“嗯。”
刘美人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轮廓柔美的杏眼尾微微弯起了个细小的弧度。
笑了。
“雪儿。”
刘美人低声道。
“依儿。”
说完,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娇弱的病美人,贝齿微露。美若带露梨花般的清淡笑意。
低头间,只见竹青色衣裳的腰间系着一只玉色长竹笛。
刘美人注意到我的目光,却未言语,只是眼神间流露着悲伤。
就这样静静立着,过了好一会儿。
不知何时变了灰色的天空,开始飘下细碎的雪粒。
俯身扶正了小香案,拾了笔墨纸笺,摆放好。
小香案旁边,一簇灰黑色的痕迹。
是刚才焚纸钱留下的痕迹吧。
“一位故人。”
刘依儿轻声道。
“故人?”
“嗯。很久以前……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位故人。”
刘依儿骤降了温度的声音,蒙着湿寒的雾般,淡淡哀伤。
“这里是初见的地方。”
浅浅的,怀念。
刘依儿微抬起头,凝望着黯淡的空气中缓慢飘散着的清雪。
薄唇失了颜色,几乎如脸一般苍白。
粉黛未施。谨以素颜缅怀故人。
“本应吹一曲浣溪沙,却不能够……”
刘依儿淡淡地说道。
苍白的面容,木然了的悲伤。
因为悲伤太重,所以,不能够么。
“不,我还是吹吧……嗯,还是吹吧。虽然只会被他笑呢。”
刘依儿微笑着轻声道,取了玉色长竹笛在手。
竹笛尾系着的石青色缎带,随风上下飘动。
悠扬的笛声轻轻绽开。
细长的手指,如若无人般灵巧地抚按轻抬。
鹅黄色的新嫩芽苞,纤瘦的柳条,在微寒的清雪中轻轻起舞旋转。
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这空灵的笛声。余下的一切,都失了声,只是安静伫立着。
曲毕,刘依儿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默默地收了笛。
“好美的曲。”
我轻声道。
刘依儿轻轻摇了摇头。
“不及他万分之一。”
黯淡的光线间,清雪飘散。
“不说这个了。”
刘依儿说着眨了下眼。再睁眼时,满溢哀伤的眼眸,又回复了先前木然的神色。
“曲儿也吹了,该轮到雪儿了。”
“轮到我了?”
“嗯,诗词曲赋。这一曲了了,雪儿也该作个一诗半词吧。”
依旧孱弱的声音,却隐约透着一股小小的顽皮味道。
隐约间所见,或许就是很久以前那个原来的她吧。
“好说好说。依儿别笑就是了。”
我笑着应道,拾了一只小木棍,开始在白沙滩上一笔一划地写。
【绿水浅香霜浸衣,轻黄纤瘦柳初芽,微漠清雪草依依。
柔意绵绵春弄碧,堪折花未渐寒里,东风一梦愿君惜。】
“也是一曲浣溪沙呢。绿水浅淡清香,柳芽初出,微漠清雪间碧草依依。尤其‘堪折花未渐寒里’一句,好漂亮。”
“见笑了。只是雪儿已经写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依儿了?”
我笑道。
“两位娘娘这是在斗诗呢。”
紫堇也笑道。
上一次斗诗,还是去年元日时,和伈儿一起。
“还是饶了依儿吧。”
刘依儿微笑道,眼神却又莫名地泛开了哀伤。
“依儿……已经不再写诗了么?”
我轻声问道。
“嗯。很抱歉。”
刘依儿轻轻点头。
刹那,眼角,隐约泛起的晶莹泪光。
下一瞬,却又回复了木然。
“没事。听了依儿刚才神仙般的一曲,心下已是很惶恐了。”
我岔开话题,但刘依儿的脸色却依旧愈加衰弱。
苍白得能看见纤细的青色血管。
“紫堇,你先送美人回去吧。”
我吩咐道。
我还要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紫堇点点头,扶了刘依儿往回走。
等听不到紫堇和刘依儿的脚步后,我才向西北方走去。
芒草丛后——
斜倚柳树侧身坐着正自斟自饮的那人——夕渊?
披散着的银色长发,若妇人好女般精致的面容,不会是别人了。
夕渊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我一般,仍旧神情淡漠地自斟自饮着。
“你在缅怀的这位故人,和刘美人祭奠的,是同一位吧?”
我问道。
夕渊没有答话。
过了很久,拾起身边的一只酒杯,斟满,侧过身,向着我的方向举起银酒杯。
薄唇微弯。漆色的眼眸深处,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芒。
我走过去,也坐了下来,接过酒杯。
入口微醇,回味清苦。
漆州清米酒。
这般清苦回味,与所有其他清米酒都截然不同。
岂料酒劲却比以前喝过的清米酒都要大,刹那间脑中只剩了昏昏沉沉的钝感。
醒来的时候,清雪已止了。
天空却未恢复之前湛蓝,仍旧是一片苍茫的铅灰。
身子暖暖的,低头一看,银色斗篷正盖在身上。
身边,只剩了一只银酒壶、两只银酒杯。
再抬头,西北角的一棵柏树枝杈深处,正坐着浅灰色锦衣的夕渊。
站起身,将斗篷叠好,放在酒壶边,微微笑了下,转身离开了。
经过柳亭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空,又飘散开细碎的清雪。
亭柱上写着的对联,朱漆斑驳间,已看不清了。
只隐约能辨认出夹在中间的“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八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
昔今两隔。
只剩了这清雪依旧。
我轻轻摇了摇头,心情如浸了水般沉重。
莫名的沉重。
得罪了恩宠正盛的陈妃,接下来,真不知会如何。
====================================================================
[1]--《诗·小雅·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