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2)
何致年昨夜从内阁回来得晚,睡下没多久就被一阵叽叽喳喳声吵醒,他刚想出声训斥,却意外听出声音的主人是两个稚气未脱的孩童。心中微微一动,他半阖着眼装作假寐的样子,悄悄听两个孩子对话。
“姐姐,爹爹怎么还不醒,他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说话的是个五岁左右的小男童,穿着一件天青底团花锦衣,头上剔得光净,只在头顶留了个寿桃尖,并左右两边各扎了一条小辫。他坐在床边的小圆凳上,双手托腮,一脸苦恼。
“嘘,小点儿声,娘亲说爹爹每天上值很辛苦的,我们要多多心疼他,知道吗?”
接话的是个女童,也是五岁上下,穿着一件粉色穿花蝶长衣,头上梳着双丫髻,上面缀着一对玉蜻蜓小珠冠,两只小蜻蜓静静停在她的鸦鬓间,栩栩如生,看起来格外地俏皮。
“嗯,我知道了,姐姐你看爹爹都热出汗了,我去拿扇子给他扇扇风。”
“弟弟别急,我跟你一起去,咱们爹爹最爱喝天堂云雾茶,我去给他倒一杯晾上。”
“好啊,我们一起去。”
何致年痴痴瞧着那对一般高的小身影越走越远,刹那间各种情绪纷至沓来,有些寂寥,有些怅然,还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羡慕。
若他的那对孩儿还在,也必定这么玉雪可爱。
“别走!”
想到未曾谋面的孩子,心上掠过密密麻麻的痛,何致年下意识地惊叫起来。可孩子们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两个小人儿手牵着手,嬉笑着跑了出去。
他心中着急,撑起身子下床找鞋,却听到一阵熟悉的笑音从门外传过来,手中动作一顿,他慢慢放下短靴,面无表情地重新躺回去。
他就知道,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如此温柔。
“你们两个不好好睡午觉,到处瞎晃悠什么?仔细娘亲告诉爹爹。”
“娘亲,我们没有瞎跑,我们是要去给爹爹拿扇子、倒茶水。”
“鬼机灵,每次都用这招,以为搬出爹爹来娘亲就不生气了吗?”
小男童嘟嘟囔囔:“本来就是嘛,娘亲最怕爹爹了,孩儿那天还看见娘亲一边伏在爹爹怀里哭,一边骂爹爹“登徒子”呢。对了,娘亲,登徒子是什么意思?”
小女童“咦”了一声,叫道:“弟弟,你说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又悄悄钻到娘亲房里偷糖吃了?好哇,你背着我吃独食!”
“姐姐,我没有……”
“没有?那你怎么看到娘亲伏在爹爹怀里哭?”
两个小童子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何致年沉浸在女子泉水叮咚般的玉音里,想象着她的俏脸爬满红晕的样子,必是美极艳极。
“收声!”女子似乎恼了,她的声音变得严厉,“你们两个小淘气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看娘亲今天怎么收拾你们。阿舍,你去小书房罚站,不许贴墙;阿得,你去写三百个大字,写不完不准吃饭。”
“娘亲饶命啊……”两个小童子齐齐哀嚎,何致年唇边的笑僵在了脸上。
阿舍、阿得,是他悄悄替那对双生子取的乳名,除了他自己,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为什么今夜他们会一起入了他的梦?
“三郎,你醒了?”
沉思间,穿着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的苗条身影款款朝他走来,所过之处暗香浮动,搅得空气也跟着香甜起来,正是何致年心心念念的味道。
女子走到床边坐下,将他的头轻轻搁在自己膝盖上,替他按揉太阳穴,力道轻重适中,仿佛已经做过无数遍。
“难得休沐一日,让你好好歇着不听,偏要逞强哄孩子们睡觉,结果反被孩子们哄睡着了,何大人知不知糗?”
她的声音婉转悦耳,神情亲昵自然,与平日判若两人,何致年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是不是只有在梦里,她才肯对他笑,才肯再唤他一声三郎?
“夫人,”他有些后怕地抓紧她的手,直勾勾望着她,似乎要望进她心里去,“请你让我将这个梦做久一点,好不好?”
“瞎说什么呢?”女子好看的远山黛眉高高蹙起,“教你不要那么拼命你偏不听,看看,犯癔症了吧?明天我叫何喜拿帖子去请养心堂的邹老先生过来给你瞧瞧罢。”
听她如是说,何致年怔住了,如果是梦,他怎么会梦见邹篆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难道、难道……?
何致年的心跳越来越快,后背上全是汗,那个念头光是想一想就能令他血脉喷张,潸然泪下。
“长欢,”他紧紧将女子搂在怀里,一遍遍摩挲着她的秀发,“我还以为这辈子你再也不肯理我了。”
分娩出事后,她一直恍恍惚惚的,出小月子那晚,还将自己关在房里大哭一场,哭过之后,就给他递了和离书。
他气得将和离书撕得粉碎,她则像个没事人一样,重新主持中馈,继续照顾他的起居,只是再也不笑,也很少说话了。
外人都夸他们是神仙眷侣,二十多年来相敬如宾,一次都没红过脸。事实上,除了头三年,余下的二十载他们的确做到了“相敬如冰”。不管他为她、为她的家族做多少事,都只能换来一声平淡如水的“多谢”,连一个假笑都欠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