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成亲(1 / 1)
外面鼓乐奏得山响,程吟的屋子里却没半点动静。只因这卜家的房子极大,前面正厅客来人往,后院里却是一点声响不闻。正自发呆,却听小丫头在外面说:“璇儿姐姐来了。”原来自她病了之后,卜老太太便叫人多派了几个丫头到表姑娘那里。因此连日里程吟这里便不曾短少了人声。做事的也好,凑趣的也罢,这几日间,除了大夫人屋里的以外,但凡有口气的,便无事也要来她这里走问几遍。程吟也知道她们不过是面上的意思,只因这亲事好歹也算是老太太做的主成的事。先前她只算个落魄投奔的亲戚,现在嫁了过来,以后好歹也是主子,身份自然不同。
只是老太太身边璇儿这丫头倒奇怪,先时还常带着珠儿过来,如今定下了大事,反倒避起人来,只遣了手底下小丫头送些东西,问寒问暖的。来的人呢,也只回是老太太房里的人。程吟想这太夫人虽待她算好的,但到底年纪大了,哪能虑到这许多,因此心里知道都是璇儿的心思,倒是着实感激她,只不曾当面谢过。今日见她来了,忙亲身迎她进来。
璇儿倒是连称不敢,见房里无人,便嗔道:“这些人怎么也不进来伺候。”
“姐姐莫怪。是我想要清净清净。故此让她们都出去了。”
“也好,正是我奉了老太太的命,要我嘱咐你几句。老太太说原是应该亲自来说的,但是她老人家虑着你没有娘家的人,今天又是大日子,新娘子未进门就见婆家人怕冲了喜气。故此让我来说。”说着便拉了她手,走到里间。
璇儿见四下没人,拉她坐了炕上。程吟从小是江湖上养大的,并没有什么闺中的挚友。因此不曾和女子如此亲密过,不觉就有些拘泥。奈何被她拉了手又走不脱,只得挨着她坐了。璇儿见她红了脸,只当是大喜的日子,刚才说了那通话,她不好意思而已。
璇儿遂拉着她的手说:“你是新来的,有些事情不知道。但我看你是个聪明人,在府里也住了几个月了。大夫人那边虽有人怠慢了你,却也是有她的道理。她虽待下苛涩,但是大公子也是她养大的,自然是爱护的。照理说,他的亲事,大夫人只有比太夫人更上心才是。老太太说了,你是个明白人,也不会为这些些小事就不顾大体。与其胡乱猜疑,倒不如与你说开了。你也好忖度着办事,以后好好孝敬婆婆,一心一计过日子。”说毕,直看她的脸色。
程吟正被她一席话说愣了,见她看自己,便忙忙的说道:“太夫人有什么说得,姐姐吩咐就是了。我是小辈,哪敢不遵着做呢。”
璇儿笑了道:“看看,说你是聪明人,自己的事情却这么不上心,倒像是听别人家的闲话似的。我这一大片子,说的可是你的婆婆,你便不怕知道太多,以后日子不好过么?”
程吟红了脸低头一笑,心下想道,却正是你卜家的闲事于我姓程的何干。
“我不打趣你了。你既是个明白人,我也不与你转弯抹角的。你也知道,我家少爷并不是大夫人亲生的,原是二房的血脉。说起来卜家原来也不是什么大族。这几年不过是依了大夫人的家世,外头的生意上才有这诸般照顾,故才日益地兴起来。卜家祖上原也不是什么诗书世家,不过到了太夫人这一辈,却生了个极爱读书的小儿子,人才也是极好的一个。当年老太公也是极喜欢的,故此出门游历时常带在身边,说是要令他多经些世面。这二房的夫人就是老太公在南边游历时给定的亲,也就是我家少爷的亲娘了。哪知树大招风,卜家生了这样一个儿子,天水城内便有许多仕宦老爷想要招了去做女婿。这糜家便是本地最是有势力的一家,世代为官的。如今大夫人这一辈便有一男三女。糜老爷便是京里当着大官的。他们家大姑娘给了当年糜老太公的门生故旧,如今已然告老回了南边,听得说也是姑苏人士。二姑娘便是我们大夫人了,三姐妹里就数她最出挑,当年糜老太公的心头肉,因此一心要给她找个人品配得上的郎君,便托了人转着弯找到了卜家。谁知偏逢老太爷带着小儿子往南边游历去了。太夫人哪里知道老太爷已给小儿子定了门亲事呢,碍着糜家势力,就只好给小儿子做了主。可是一女焉能配二夫?堂堂糜家太老爷的掌上明珠又怎么给人做小?于是大夫人便糊里糊涂做了卜家的大房媳妇,她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大老爷是没用的人,心里知道委屈了她,便诸般事情随她去,便连老夫人也是如此。故此她这一理家便是二十多年。”
“姐姐,在十年之中,你家公子的爹娘怕是不在卜仁坊长住罢。”程吟原没打算真做她家少奶奶,因此大夫人那边冷言冷语倒未曾放在过心上,至多不过你不来我不往。如今听璇儿这般说,反倒生出同情之心。想她一个女子,家世煊赫,人品一流,又是从小娇养大的,错配郎君,怕是一般人都不能心平的事,又何况还是这样心气高的人。虽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即做了当家的大奶奶,如何能日日对着心中的如意郎君与别人郎情妾意,你来我往。
璇儿听她这样说,点点头。“自从两位老爷成了亲之后,二老爷便和夫人搬到长安城里料理卜家在那里的生意。逢年过节方才回来孝敬父母。但因夫人是南边人,一年之中夫妻二人总有半年是要南游的。我们家少爷便是生在南边的,连籍也是落在那边。后来老太公殁了之后,他们夫妻二人便常住南边了。后来不知为什么在南边遭逢了大变故,长安的生意又早没了,方才带着十二岁的少爷回了原籍,但仍不落在这边,只住在卜仁坊北宅。我记得那年我也还小,才跟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办事。一日里却忽然听得外面叫闹声不绝。直闹了一夜,合府里都是女眷,大老爷又病着不能理事,谁都不敢出去。第二日才知道二老爷处遭了匪祸,房子也烧尽了,夫人虽无恙,却受了大惊吓,从此一病不起。小公子当日倒是跟着太夫人一处,因此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二老爷那日原是领了差出去办事的,那日不知怎的却折返了,夫人方才得了庇护,可是二老爷却不行了。老太太因这事大病了一场,夫人又不能下床,因此少爷便跟着大夫人过活。后来老太太好了,也就不管事了。夫人没几年便也随了夫君去了。欸,说起来,我们家少爷也是身世可怜。”说着便拿起手巾拭泪。
二人正说着,忽听得外面说:“时辰不早了,你们几个快伺候表姑娘准备准备。”璇儿忙收了泪,强笑道:“看我,说着说着就忘了时辰。”两人执手下了炕,璇儿扶程吟在床上坐好后出来外间,见早有几个婆子丫头拿了东西立在门外。程吟坐在里间,不免细细回味刚才的话。听璇儿的意思,尚可解释大夫人对待老夫人,卜昀的态度。却不知她为何对方家姑娘如此不待见,总不会因她也是南边人。想必等璇儿回来还有一番说辞。如今璇儿是奉了命做自己的娘家人,她的说辞便是老太太的说辞。看来老太太因错配之事,几十年不能与小儿子享天伦之乐,好容易团聚了,又遭逢突变。程吟记得从前师父说过,人到至哀之时,若要强撑下去,便要寻个替身,将责任推到这人身上。那老夫人心里,必定深怪大儿子媳妇,才能熬过这老年丧子之痛。如今,老太太力主方家这门亲事,怕也是和大夫人拧着劲来的。想到这里,心中不免一惊,漫说自己并不是真的方姑娘,便真的是,嫁到这样的人家,趟这样的浑水,侄媳妇孙媳妇儿媳妇的牵绊不清,这媳妇可不是好当的。看来这卜昀真是个福薄之人,看看自己还没进门,就被他克出一场病来就知道了。可是转念一想,他幼年失怙,也算是可怜之人,与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爹卜千秋,真是不知为何取这么个号出来,如此不得善终,真是莫大的讽刺。正想着,听见璇儿在外头吩咐说:“你们都下去罢,有我就够了。”说着就看她托着个托盘进来了,里面是一套大红礼服。
璇儿笑意盈盈地给她换上衣服,又画了眉毛涂了脂粉。对着镜子看看,倒是浓淡适宜,委实增色不少。程吟本是江湖儿女,又跟着个师太过日子,自然不曾这般鲜艳过。兼着病了这么些日子,也没空照镜子,今日人生头一遭描眉毛涂脂粉,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便红了。
“表姑娘这么收拾收拾就更漂亮了。做新娘子,自然是要沾点喜气,可也不能太过。我最烦她们没事画的跟猴子屁股似的。”璇儿一边手里打着粉,一边说。
程吟这才抬头细细看她,果然是浓淡相宜,出水芙蓉的一张脸,不细看还不知道她扑了粉擦了胭脂。璇儿见她看自己,便道:“表姑娘虽是南边人,倒不是那样病病歪歪美人图上似的人物。大夫人娘家哥哥生个女儿,真真是个美人,只是身子不好,总病着。一年到头也不知要吃多少药。听说今儿也来了。”
程吟见她这话头提得奇怪,一想,便问道:“这位表姑娘是长相来往的么?”
璇儿手上仍不放松,嘴里却闲闲的口气道:“从小便由大夫人娘家嫂子带过来常和少爷姑娘们一处玩笑的。老太太因她好,从小也是疼惜的。听得说大夫人娘家侄女侄子辈里头,就这个最出挑。性子也最像大夫人做姑娘的时候。”
程吟听了,心下方才明白。怪道这糜氏不待见方姑娘,原来是自己不小鹊巢鸠占在先。只是不知道这个卜昀和他表妹从小是个什么光景,若是因自己棒打了鸳鸯,倒实是不好意思。转念又记起,先卜昀说在姑苏寻不着方家,她还疑心他真真假假。现在看来,果然有鬼,必定是为了这个表妹,所以才“四处寻找、遍寻不着”了。这样想着,心里不免别扭。想到自己阴差阳错,虽不是有心,却要拆散一对有情人,不免有愧。心里想着,口里便“唉”了一声。
璇儿一边替她收拾着,一边听她唉声叹气。遂笑了,道:“表姑娘莫不是想在娘家哭一场再上轿?老太太可是吩咐了,叫不准见泪呢。说大喜的日子,高高兴兴方才好。还说咱们这样人家,何必学那小门小户的规矩。我陪着老太太十几年了,还没见她老人家对哪家姑娘这么上心的,大概也是缘分。”
程吟知她是在宽慰自己,心想你哪里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方姑娘。即便是,婚姻的事情,只父母之命也是不中用的。这卜老太太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做这个主,难说没有排挤大夫人势力的意思。当然她师出有名,这方姑娘原就是他家定下的人,没什么可辩驳之处。若不如此,这糜氏怕是非把自己内侄女娶进门来做膀臂不得罢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