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归尘(1 / 1)
本朝开立之初,因国事频扰,遂规定冬假自腊月二十八起休,元日前后共七日假。除初一这日京中官员及地方首脑需入宫拜年以外,各处衙署皆是初四日才开门办事。如此直到上元日前三天,方才再有七日假。但其间一般事务如讼狱之类能停的也就都停了。到了承华年间,天下终趋太平。京中旧例虽没什么变化,但地方官员已逐渐恩宽至腊月二十日封印,正月二十日方才开印。各地书院学堂也是遵循此例,一般也都是腊月二十便放假,正月二十开堂授课。所以初七日文星阁这把火便烧得有些怪了。
只因文星阁乃京中第一高楼,在京西与东面慈恩寺塔遥相呼应,但素日并无什么香烛供奉。里头最要紧的物件,乃是自开朝以来所搜集得来的珍稿古籍。因实在珍贵,于是便置于阁中整年锁着,不见天日,连太学博士们都不得见,是真真的“束之高阁”。这阁子虽有四面十一重,却是青砖砌成,里头能烧的东西实在有限。因此便是假日里看管的人一时松懈了起了火头,也断不至于就陡然成了大势。
所幸这阁子临池而建,太学里守夜的杂役虽不多,却都是上了年纪经过些事情的。他们并未因在年节下便偷懒怠惰,早发现火势起来了,也顾不得先去叫人,便争相去拿了平日洒扫用的木桶,就近提了水上去救。约莫一个时辰不到便也救下了。只是大火初起的第七层所存物什已然尽皆销毁殆尽了。高楼救火本就不易,若非这几个人有急智,恐怕损失更大。比如慈恩寺塔十年前也曾烧过一回。那塔虽比文星阁矮些,只九级八面,却因是砖身木檐,烧断了一截楼梯后,底下救火的便只能干巴巴看着大火将外部木构烧了个干干净净自己熄了方罢。因此这次虽然出了这等祸事,后来却并未重治那几个看守的罪名。听说只罚了几个月薪俸。这便成了卜昀觉得第二怪异之处。
那日卜昀和程吟在外城走马时,文星阁却突发大火。二人一时慌张便赶在子夜时分城门落锁前,仍经安化门回去。因火起得急,当时太学外头便围满了人,可里头人不开门,外头人也进不去。直到火政司煊得了消息带着防隅兵赶到时,那烟虽还在不断冒出,但明火却早已被扑灭了。后围观众人见无人伤亡,便也渐渐散了。
底下人事情完了,上头事情却尚且一时了结不得。只因那文星阁第七层存的并非别物,正是那自上古时候传下来的五块天星石并历朝历代与之相关之文史资料。其中最新的,便是林相当年所购得的那两本古籍并他亲自注录亲自誊抄的两个副本。天星石本是花岗岩,并不怕火。但其余纸张布帛,却无一能够幸免。如此重大失误,名义上管着太学的国子监自然是难辞其咎。于是国子祭酒第二日便被叫进宫去领罚。那周老先生已经到了耄耋之龄,连训斥的话都听不全。上头看他实在昏聩,便索性叫他回乡养老去了。如此一来,兆祐年间第一个大缺便出在了今年正月初八。
这国子祭酒虽只是个学官,却要监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诸学事,名义上乃是三百国子学,五百太学,一千四门学,及律学、书学、算学诸学中总计两千多名生员的先生。这些人虽在入学前便早已授业,但此先生非彼先生。文官是最讲究派系出身的。因此这总学官的位子,自然明里暗里争抢得厉害。京中各处一时皆是议论纷纷,传什么人补这缺的都有。甚至还有人提起了德清老王爷这样的宗亲。
转眼到了正月十二,正是上元节七日假的第一日。因卜昀虽尚未赴任,但已领了命,前几日便无事也需日日到衙门里点卯。那些幕僚看他是个新人,又不是像他们似的是从底下一路上来的,便有些新奇的意思。所以连着几日都有人请客吃饭,一连吃了好几顿。卜昀虽不喜此道,也不好不礼尚往来一番。所以直到这日休假得了空,他便一大清早就起了床,匆匆梳洗后便急急地赶来了程吟这边,想要细细与她说说这几日的风闻。
“据你说来,这官儿是要落在林相身上了?”程吟听他说了一大通,虽不甚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也提炼得出一二精髓来。
卜昀点头便道:“我的猜测,圣上应是属意于他。但他毕竟只是新贵,从没办过什么实务。虽也有些门生在各地,但在京中并不算很有根基的。比之其他人选,身后助力便逊色得多了,所以看好他的人并不多。但说不准,这才是他最得看中之处。”
程吟听了,也有所悟道:“你说的有理。别人暗地里争得乌眼鸡似的,上头未必就一字不知。且我听人议论说,这律、书、算三学也就罢了,其余各学只招收十四至十九岁七品官以上子弟。如今做官虽都是设科举士,但太学生要入仕还是容易。所以众人皆看得明白,这位子轻易是不好相让的。若是一定要让,便让给一个无根无基的,总好过来一个背后势力盘根错节的。”
“正是。所以历来虽都是有名望有学问的大儒担任此职,但却无一个背后有实权的。那周老先生虽年纪上去了,那中庸之道却修习得炉火纯青。若不是这次烧了这把大火,平常人谁记得起他来?我在顾钧成亲那日看他酒量可是好得很,焉知不是故意趁此机会扔了这个烫手山芋回乡享福去了。只是我总觉得,这把火,烧得着实蹊跷。烧便烧了罢,如何刚巧只烧了那一层。余者竟不损一物,不伤一人。倒像是预先算计好似的。”卜昀口气中略带忧虑道。
程吟却有点难以置信:“难道你担心此事是林相动的手脚?他家真手长到能伸到文星阁这样的地方?”
“别人不知道,自然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可我们既然是已知道了内情的,他无疑就是第一个嫌疑。就算是他自己动不了这手,你别忘了他还有一个大儿子,可是在京中经营多年了。”
程吟听了,不禁想起媛媛与她所说的话来,便将前日见媛媛的经过都与他一气说了。卜昀听了,便更加自信道:“他既然与小儿子女儿坦率若此,对撑着门头的大儿子说的,必然只会多,不会少。你想想,这事出了,便是满门的罪名。就算是当今仁慈,不忍累及无辜。他这嫡亲儿子的仕途是不要再想了。他既知道了,难道就只坐以待毙?我想他们趁着初七这日放火,一是太学里人少好下手。也或者他们本就买通了掌事的人,否则那几个杂役怎会如此轻松过关?且此行一则毁尸灭迹,二则或可借此令林相再行升迁。岂不两妙?”
程吟虽听他讲的似有道理,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心里想着口里却说不出来。正自思索着,抬头却瞥见,外头有人正探头探脑地在窗户后头。程吟细细辨时却发觉那人正是程哦。原来看他们二人为了避人,大清早便关了门说话,程哦不敢乱闯,便在院子里接连蹦了两下。
程吟知道他此时过来定是有事,便急急过去开了门。想自己兄弟难免要胡乱猜疑她和卜昀,脸上便一时热热的起来。独程哦却浑然不觉,进来了看见她脸色便奇道:“你这屋子里炭火烧得也不热啊。”程吟急着要岔开这话,便口中胡乱说着叫他先坐下。程哦更奇了,说自己何曾坐端正了方才开口说话。卜昀听了,便直问程哦何事这么早来。
“你不是来得更早。看来你们二人是坐得端端正正地了说了一清早的话了。”他虽说得不错,语气也真,却触动了二人前日未完之事,倒各自不好意思起来。程哦仍似是一无所觉,只道:“我早上起来实在无聊得紧。这里又门禁森严,出去一趟着实麻烦。便想着悄悄溜出去到外头看看上元灯会布置得如何了。结果半路上见到一个小厮急急地往书房赶路。我看他神色慌张,怕有什么事情于我们不利,便在他身上略施小计,结果搜出了林钦递进来给糜允的书信一封。信中竟然说自林钟北上以后,林相在姑苏突发重病,连年都未曾过得,竟然已于上月亡故了。”
二人听他这样说,着实吃惊。卜昀便问他要书信看。
程哦听了略感奇怪,看了他一眼便道:“我自然是想着不多声张的好。所以匆匆看完便将书信偷偷还了回去。他应该并无察觉。”
“是我糊涂了,这事原不是这样行法。”卜昀方觉自己失态。其实他倒并不为别的,只因方才自己对着程吟一番推测,信心满满,全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被动摇,他实感意外罢了。
程吟听他这样说,却猛然想起自己方才疑心的是什么,一时忘了程哦不知道前事,张口便对卜昀道:“我刚才就是想说,这火若不是意外,那背后放火之人不单是怜惜太学里一草一木,连同那两个杂役都细细替他们筹算到了。可若真的是林家动的手,何必动那些玲珑心思?”说完了方觉自己失口,便看了看程哦。
程哦听了也跟着糊涂起来,喃喃道:“这又是哪里来的新闻?我竟什么都不知道。什么火?怎么你们疑心文星阁的火是林家故意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