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走水(1 / 1)
林媛媛听了程吟说的话,便颓然道:“我早知你会如此回答。前日悯风辞官,连详细缘由都不肯与我二哥说。我便劝他莫要辜负了悯风为你们父子和睦的心。我二哥却仍烦闷难解,竟与父亲当面起了龃龉。可父亲纵然亲口说自己有几件事的确后悔一生,却言之凿凿从未妄行过背伦害人之事。此生惟一所愧的,便是对程家——他对我二哥承认,当年累你父亲获罪,致其早逝,牵连家人流离失所。等想要补偿时,却已遍寻不得故□□儿之踪迹了。我今日说起这些,并非要为父亲辩解,只是仍心存几分侥幸罢了。你既然不肯说与我知道详情,想必是为了我好。你且放心,今后我再不会提起此事来。”
程吟心中虽叹她冰雪聪明,一点就透,但对她所说林相之言,却并不全信。只因父母对子女,向来是最不肯透出分毫不堪来的。程吟虽然不知道悯风为程家翻案的详情,却也明白没有一番角力,林相是决计是不会上书自罪的。否则程家事情已然过了这么多年,他若真有心,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再行此事。只是林媛媛待自己如此用心,程吟不忍心当她面揭穿这一层罢了。
二人就此丢开了这话头,只故作闲闲说起了自分别后各人所历来。程吟讲起自己随送亲队伍媛入京,便问道:“说起来,你若急着找我,既已到了你大哥家里,使人给钟回递个消息便可。即便开始你不知我已入了京,可自我们这一趟从洛京回来,日子也不短了。怎么就没想到托人往糜家送个信息?反倒等到今日这样大日子?也亏得是你,谁能料到新妇进门第一日便学着从外头携私带人进来了。“
虽知她故意玩笑,林媛媛听了仍有些不好意思,便解释道:“你有所不知,糜家虽是我外祖,但我们两家往来却并不多。从我母亲这么多年才头一回见到钟回这个外甥便可知了。皆因我母亲当年并非糜氏嫡出之女,未出阁时并不受家里重视。嫁来姑苏后虽与天水那边每常也有些书信往来,但那都不过是虚礼应付,只为了全彼此的脸面罢了。我门兄妹三人自小便从不曾听母亲多提外祖家事情。因此我到了京里,哪里去提起这话来?不瞒你说,我来后初听二哥提起,说大哥竟似是与京里糜家颇有些往来的,还吃一惊呢。且即便我能送出消息来,到底是你来还是我往呢?仔细想想都不妥当。若要等到过门以后再提这事,一则我听说卜昀不久便要赴任去了,想来你定是要跟了去的,我就怕就此错过了。二则我孤身一人到这府里来,姑婆叔嫂的脾气秉性一个都未得摸清楚,焉知到时候是个什么光景。因此便趁你往这里来的机会,小小使了些手段,诓诓身边几个仆妇罢了,原不值一提。”
她虽这样说,程吟却知道其中必定还有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此外她想起在天水时,糜大夫人曾给她看过与林母之间书信。其行文确实言辞冷淡,并没什么推心置腹之语,但也不吝与糜家互通消息。她不知林母底细,不便多说,便对媛媛点点头丢过这话。只是她听媛媛口气,似乎初作新妇心中惴惴之意甚巨,程吟便和她说起当初和钟回在驼城大营所历,后又宽慰她道:“我知你因是新妇面薄,但也不必太过拘泥了。顾家虽是世家大户,但毕竟三代皆是从军旅上出身的。别人我不敢说,单顾将军而言,他并不是那等轻薄纨绔之辈,仗着家里权势,便恣意行事。我与他两次交接,深知他也并非那等坐着高位便不知别人冷暖的薄心冷性之人。但凡是真心为他筹谋的,他定不会辜负。因此你不必行一步看三步的,反倒要叫人平白寒了心去。”
程吟知道她年纪轻轻便远嫁此地,待顾钧婚后赴任后,又要孤身一个锁在这深宅之内,心中也着实怜惜她,便有心要宽她的心。只是天色已是不早了,且还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景况,自己便也有些心神不定。林媛媛观她神色,虽心里仍不舍她,却也只得放她回去了。
二人作别后,程吟仍是守在屋内,待媛媛与等在门外的丫头回了北边正屋,方才轻身从这厢房里出来,仍从来时侧门出去。那小丫头还在门后等着,见她出来,便快步领她一路往后头走。绕过几处房舍后,很快便到了大门照壁处。小丫头甚是机灵,到门房叫了几声哥哥,来时的马车便不知从何处赶了过来,停在了大门外。小丫头扶着程吟上了车,站在车边陪她又等了一会儿,墩儿便与初时跟着出来的媳妇也来了。
那媳妇因出来得晚了直告罪,程吟也不多言,只略宽慰了几句,便叫车夫往回赶去了。行到不过两条街,身后便有马蹄声传来,车夫不知何故便把车停了。因只墩儿陪她坐在车里,那媳妇便隔着车门说是公子们从后边赶了上来。程吟听了便掀了帘子看外头,看见程哦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中却握着两条缰绳——原来身边还有一乘空骑。正自不解时,程哦便开口对她说道:“钟回喝多了,和卜昀在一匹马上呢。”
程吟听了便起身从车里出来,果见二人共乘一骑,因钟回身子直不起来,倒把个卜昀别扭得脸色铁青。程吟忍了笑意,便招呼马夫将钟回扶了下来。程哦也下马来,二人一起将人送到车内躺好。因地方狭小,程吟便命墩儿在里头好生看着,马车行起来仔细别撞着了他头。自己却下了车来,便作势要上程哦身旁那匹马。
“你穿得又不多,别再着凉了。过来,我带你一起回去。”卜昀见她下车要骑马,脸上方回了回神色,伸手向她道。
程吟看钟回那马甚高,凭自己之力怕是上不去,要人帮忙也不好意思。于是便点点头,抓着卜昀的手便上了他的马。待程吟在自己怀中坐好,卜昀便不发一言策马先走了。只留下程哦呆立原地,还要独自看着一马一车。
因半夜街上人少,等离他们远些时,卜昀便策马狂奔了起来。行了半日,程吟觉出了不对来,便问他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再不掉头,过了亥时,内城各处城门一关,我们便回不去了。”
“回不去便宿在外头,横竖身上银钱带得足够。”
程吟见他话说得无理起来,便回头凑近他身上嗅了嗅,果然有酒香混合着淡淡麝香味散入鼻中。程吟是知道他酒量的,今日就算是克制得好,只怕他此时心中糊涂也并不下于钟回。
不过卜昀虽不甚清醒,说的话却并非是和程吟随便玩笑。顾家本就在皇城最南边,二人踏马穿过几条街后,不多会儿便到了安化门前。这安化门乃是内城南边三门中最靠西的一座。太学便坐落在距离此处不远。学内泮池旁建有高阁一座,敕号文星。虽是前朝遗存,却在承华初年时便重新修葺过的。此时天气虽冷,但好在晴朗无风,只有些薄雾,所以程吟并不觉得冷。
外城比之内城更要安静。寻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是年节时候,也不得整夜消遣。因此二人出了城门一路走来,除了两个更夫路过,竟未见一人。因过了城门以后,卜昀放缓了速度,程吟便趁机探出头来向卜昀身后文星阁望去。只见弦月高悬,除了紫微星与之交辉,众星尽皆暗淡无光。因这日方才初七,月形未满,孤孤高高挂在文星阁上方,那月钩恰恰正对着高阁檐尖一角。月光透过薄雾,显出三分朦胧七分静谧,倒把这天下学子向往之地也衬得可爱生动了起来。
“早说了银钱带的足够,你怕什么。此刻便是飞奔去天涯海角也使得。”卜昀因她探头探脑的,挠得他脖子痒痒的,便开口说到。
程吟听他语气,仍是半醉半醒的,心里觉得好笑,便忍不住打趣他道:“哪里是怕了。我是看这雾竟这么起来了,想瞧瞧你眉毛头发挂了白霜不曾。”
话刚说完,程吟便觉得周身一紧,颊边淌过一阵温热,就有卜昀低低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若是到了须发鬓白时候,你可愿与我永相沫?”
此时四周除了座下马蹄踏踏声传来,程吟便只听见自己心鼓敲个不停。他二人虽未有媒妁之说,也无父母之命,但各人的心思都心中透亮。卜昀这一问,若不是借着酒力,怕是再难出口的。程吟正要答他时,却突然从身后传来隆隆鼓声。因那声响实在是大,街边人家便渐次亮起了灯。有几个壮汉便先推门出来查看,街上一时就嘈杂了起来。
程吟原先以为那是钟鼓楼的报时,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京师钟鼓楼报时与别处类似,每日戌时起更寅时亮更,皆是先击鼓后敲钟,外城门闻鼓声方开闭城门。但二至四更则只敲钟不击鼓,内城安化、明德、启夏三门听到钟声三更关门,开门也是五更。程吟从顾家出来时,大约是亥时末刻,尚未到三更,否则二人方才过不了安化门。因此若是钟鼓楼报时,必定是只敲钟,不击鼓。且京师钟鼓楼,地处内城中皇城以北,就算是真的击起鼓来,他们在南边也不会听得这般清楚。
众人正在狐疑时,却突然见城楼内不远处有火光冲天。虽天色暗了,但程吟借着月光却仍看的清楚,文星阁高高的塔尖上有浓烟不断涌出来。卜昀此时酒已经清醒了大半,也为眼前景象所惊疑不已,口中便喃喃道:“文星阁竟然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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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主角名字不能太相似,才发现“苏圭”一章竟多处将林钟、钟回两人名字写反了,20190110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