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投桃(1 / 1)
且说天水这边刚入了春,卜昀便禀明了老太太要去祖茔祭奠父母通顺成亲之事。原来这个卜家原籍原不在此处天水,卜昀父母当年落葬之处乃是长安卜氏祖茔。老太太见他二人大病初愈,孙媳妇又是新妇,怕他们耐不住车马劳顿,本不欲允准。但是想到儿子媳妇可怜,卜昀所禀之事又属子女本分,终是勉强松了口。但只交代了多多地派人跟着,并拿出不少银钱,以令他二人带上作出门之便。
程吟甫一听说此事心下倒是一喜,觉得恐是个脱身的良机。只是吃不透卜昀心中所想。照说看他先前举动,应该明白自己原是个冒牌货,却又不拆穿,此时又生出这个于她有益的主意来,倒不知其何意。
到了日子,二人便起了个大早,先到卜昀祖母处问安道别。老太太倒是没别的吩咐,知道这个孙子办事也有好些年了,是个妥当人。只是说起卜昀父母,又不免伤心流泪了一回。夫妇二人只得劝解了多时,方才到大夫人这边,也是一样问安道别,倒没别的话。及至一切妥帖,到了出门,时候已是近巳时了。
卜家自是不必外头雇车去,他夫妇二人独坐一辆大车。后头几个丫头并婆子们另坐一辆。余下家人便骑马随行。上车时似是知道程吟身上无力,卜昀赶在前头上去搀扶了一把。惹得身边几个丫头都掩口而笑。及至上到车时,两人反倒各坐一边,皆不发一言。程吟满心里只是盘算着脱身之法,因此倒喜他安静,也省得敷衍他。
行了不知几时,忽听得卜昀一边仍是闭目养神一边说道:“我劝你省些力气,不必想着要逃。且不说你逃不逃得出去。单只你现在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便走不得长远。”
听他这样说,程吟便明白自己当初那一场无来由的病定是和他脱不了干系。但是看他后来所为,又不像是要害自己性命。于是手中虽握紧了袖中短剑,面上却只是便屏气敛神地看着他。卜昀倒像是知道她此时心中所想,此时方才徐徐睁眼并开口道:“你放心,我若要害你,你便不只使不上力而已。”
见程吟不似疑他有伪的样子,他又悠悠然道:“我从小便知自己命不好。但凡跟我亲近的,都不得好结果。堂上之遭遇就不用说了。自他们去后,初时我跟着老太太,也有几个父母留下的心腹人,却皆不及成年,便都病的病,散的散了。若有家在这里的便还好,只要离了我,还能得个善局。若和我一样是孤身托庇在此处的,却都等不及成年。幼时我便因解不过这个来,让老太太那边的人颇费了些思虑。及至授了业,也读了些闲书,知道了命格一说,便疑惑是自己运命不济,殃及亲友。于是其后便不常与人亲近,免得殃及他人。”
听了这话,程吟想起之前见他待人接物,虽无甚大的错漏之处,却实是个不愿与人多噜苏的。于是便又对他多信了几分。
“年岁大了些时,因家里只我一个男丁,便也渐渐地跟着家里几个老人出去办事。最早接的便是大夫人陪嫁过来那几宗药铺的事情。外人都道糜家在本地是个世代官宦之家,却不知他家祖上却是行医为生的。如今子孙虽没有在干这个营生的,那铺子里却还颇有些医家典藏。”听他这样说,程吟倒不大吃惊。因她想起了那本盖着四个章的药书。最上头那方印章,便是天水糜氏的,想必那书本也是他家所藏。却后来不知的辗转到了自己母亲手中,由江师父保管至今。
“那几年我虽接了那里的事情,一应事体仍有几个管事的在担着。我不过是挂个虚名,间或帮他们拿个东家的主意罢了。因此闲的时候多,忙的时候少。无事时我便翻翻那些医书药书,有不懂的便跟着铺子里几个略学过几年的请教请教。并非是我天赋异常,实是日积月累,看得多了,我便有些疑心小时那几个伙伴的病症倒像是中了什么阴毒之物。我父母当年还在时,在长安城里也有过药铺的生意。可巧有个老伙计从别处打听得我正管着这几个铺子里的事,便投靠了过来。他在这药草上头自然比我要精通。我请教过他几次,后来又偶然有机会试了试,益发坚定了心中所想。”见他说得松快,程吟却不免有点疑心这个老伙计的身份。
“此后我便留心身边人事。我想我既能平安长成,那无论是谁做了那许多手脚,这人存心要害的必不是我本人,似是只容不得我身边有亲近之人而已。因此我就有点疑心你初来时那一病便是着了他们的道。可我虽明白缘由,却不会医治。于是只得下在自己身上,果然慢慢就都好了。那人定是吃不透我病的缘由,故而只好将毒物一并撤了,并将解毒之物或下在我二人饮食中,或在所用器物之上。”程吟经他提醒,方才想起他那一场大病也实是病得蹊跷。此时听他如此解释缘由,心中还剩那一点点怀疑之心,也一并渐渐熄灭了。
“你倒也不必感激我。此事更坚定了我心中多年的猜测。此人非但不欲置我于死地,而且是真怕我就这么死了。这世上怕我死却又不欲我羽翼太过丰满之人,我倒还恰恰知道就有这么几个。”之前卜昀谈起这些,一贯地云淡风轻,倒像是说别家的闲话,直至说到此处,程吟才见他脸上现出几分狠决之色。
“话虽如此,你既不愿我出事,又不许我走脱。究竟是为何?”程吟知他今日既然托盘而出,自然是有所求,于是言语中便也不再多做矫饰。
“我方才说了,此人不欲我羽翼丰满。故而我行起事来,便有诸多不便。家中人口虽多,但终究并无一个是我心腹之人。我早欲与你说清此事,只是苦于人口嘈杂,怕事机不密,反倒打草惊蛇。至于你目今功力全失,倒不是我有心为之。想必那药物虽撤了,可是要恢复如初,怕是还得些功夫。既来之则安之,倒不如你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你冒名入府所为何事。但只要你肯助我,我便许你心愿,如何?”卜昀见她问得坦诚,便也抛下那些虚妄之词,与她交了个底。
“可是我如今又能助你何事?”
“你不能,你兄弟却能。不瞒你说,先时是我将他诳至一处,但他需得见你方肯为我所用。放心,我并未伤他一分一毫。待进了城,等我寻个空,带你去见他便可。”卜昀见她脸上显出忧思之色,便出言安慰道。
等进了城,果然卜昀称腹中饥饿,便遣了几个家人先去寻个干净的落脚之地。待他们走了,又借口要和夫人逛逛,便撇下一车丫鬟婆子等在原处,自己和程吟倒往那附近最热闹的坊市里去了。
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家医馆,刚进得里面,掌柜的便来招呼。原来这城中医馆,大多是挂着济世的牌子行医救人,为了散播名声,遇上十分家贫的病人,多有义诊之举。因此也需得靠着这药草上头多添些进项,方才能维持。卜家既是这一带最大的药商,平日里和几家医馆便多有相交与的,于是程哦便暂在这里安身,一边也好等卜昀那里他姐姐的消息。
程吟初听卜昀说自己兄弟下落,便在琢磨他是如何一番说辞骗他来此。到了姐弟二人重逢之时,方才得知,这卜昀对他说得倒多半还是实话。只告诉他若幕后之人见有他这个可依傍的兄弟在侧,只怕黑手下得更毒更快。小孩子因冒名之事被揭穿本就心虚,再加上担心姐姐性命,倒是没费多大功夫就被劝住了。其后在暗处也偷偷打听得果真程吟病了,且病势汹汹,便更深信不疑,倒是全听这‘姐夫’安排了。
不知他三人当下如何计议。只说不多时卜昀便携着新妇回到早先马车所停之处。那几个打发出去的家人也早在那里候着了。当下大队人马便往那城中走去投店不提。
第二日卜昀便轻装简从,只带了几个人便往城外去。原来卜家虽在长安城里早已失了根基,但这里城外倒还有几处田产。庄子上也有几户人家帮着料理田地,只是所处之地甚是偏僻。这几年卜家能走动的女眷也并不多,因此每年清明,上坟祭祖之时,卜昀只在这城里落脚,并不来打搅他们。这次带着新妇来父母坟上祭奠算是大事,几日前便早有书信到了管事的人家那里。因此诸般事宜,倒也收拾得十分妥帖。这日一早管事的就指派了几个伶俐的小子一并与他在村口等着,看有车马经过,便上前见礼厮认。因卜家祖茔所处地势甚高,那管事的又已有了些年纪,便只遣了跟来的几个小子带着小主人上山,只说一应备用之物,早已在那里处置停当。卜昀听说,便谢过这管事的,单只携了程吟并两个丫头跟着,随那几个庄户人家的小孩子上得山去。
此时虽已是初春天气,但因此地前两日刚下过雪,地上积雪尚未消,因此众人便觉得身上寒意阵阵。倒亏得是步行,走一走便也暖了起来。到了卜家林园入口,便果见几个一看就是庄户人家打扮的年轻媳妇已在那里候着了。卜昀便携了程吟行至父母坟前,见杯盘碗箸多已齐备,二人遂点烛燃香,然后便双双跪于卜氏夫妇墓前。
程吟与他相处数月,倒不曾见他如此郑重过。记起早上出门之时,他便对她通身装扮多有注目。到了庄子之后,从见了那管事的开始,他更是不曾放开过她的手。程吟只见四周林木森森,灵前烛火明灭,便也不免跟着仪容肃穆了起来。却见卜昀虽跪得端正,口中却并无祝祷之语。等了良久,也无一言宣之于口。三次稽首之礼毕后,卜昀便拉了程吟起身。那几个妇人见他二人郎才女貌,又是新婚燕尔,心中羡慕,不免就抬头多看了几眼,倒弄得程吟甚是羞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