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葬情人劫 二(1 / 2)
她要以什么立场去见杨素?
正是因为她瞒住了发现尸体的事情, 才导致尸体化为白骨难以辨认身份。要她在面对杨素时装作一无所知, 那实在是太困难了。尤其……恰逢她想与杨素重新交好,就更不可以主动去欺骗杨素。
“再等等吧。”于心长呼一声, 最终选择走出了司宾司的院门。
于心不打算从司宾司问出事情的线索,那么想了解事情经过唯有通过内侍省。
幸得司籍官职在宫中各处不设限,于心可以凭此略去多方口舌。在向内侍省说明来意后, 她的进门手续十分顺利, 内侍省还体贴地派了年少的小黄门*为她带路。
由于这是于心第一次来内侍省, 她十分好奇此地的布置,行走间难免频频四处探看。
大宋的内侍选拔严苛, 即便是新入宫的小黄门,也需要才思敏捷, 为人机灵者。更不要提许多领兵打仗的武职内侍了!在内侍省中, 还有特意为他们开辟的武场。许多宦官在其中锻炼强身, 所以这里并不像于心想象得那样阴柔。
于心穿过内侍省的处处深院,见识过文韬武略各种各样的内侍。她的好奇心渐渐趋于平和,正当准备收回视线时,却猛地瞥见远方白梨树下站立的身姿, 好似受到命运牵引一般。
那个人也偶然间转身,与于心四目相接。
是刑润知。
飞星花火, 时间短促,刑润知突兀得来不及收起谋略中的的双眼, 那双眼睛保留着清明的警惕, 诡诈的心术, 以及一丝阴冷和漠然……
尽管在望向于心的刹那,他迫使自己冲淡了眼中的情绪,重新伪装成少女所熟悉的静谧文雅。可于心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前后的不同。
于心将目光向前再探,发现刑润知身后的树影中藏着一人。从测脸观之,那是一张长着标准的国字脸,眉毛又粗又直的内侍。这副颇为阳刚的长相,在内侍中其实并不常见。
内侍没有发现她,正专注地对刑润知说着什么。可刑润知只顾着盯着她看,对那人的发言毫无表示。
“……”于心低额示意,主动断开了与他的对视。
眼下,并不是他们打招呼的好时机。况且,她也不清楚自己该不该与留着那种森冷眼神的邢润知打招呼。
想罢,于心赶在领路的小黄门发现异常前,假装无恙大步追了过去。她一路前行,命令自己忘掉方才的一切。
等顺利来到了掌管案件的内东门司大殿,当差的一听说她要奏明皇后娘娘,立刻事无巨细将所有经过都告知于她。
于心强迫自己认真听事件经过,却迟迟无法集中精神。她的脑海里不停回想着邢润知方才的眼神。
好不容易熬到内侍们说完话,于心婉拒了小黄门送行的好心,独自一人快步赶到白梨花树旁。
梨花香满路,不见人踪迹。
于心站在空无一人的树下,几许失落。她撩了一下耳边的杂发,正准备离开。
耳边的手腕却被一份温暖衔住,伴着一句令人安心的“跟我走。”后,她的整具身体随之被带离。
“……”于心无言,顺着相交的掌心向斜上方抬眼凝望。
来人犹如一方的云景,遮住了她眸中所有的阳光,投射下一幕阴影,但也让她在近距离处看清了他宽广的肩背和挺逸的腰脊。
于心任由他拐着她跑向一处隐蔽的建筑物后面。
这里是屋宇的死角,不会有其他人发现他们。
空间异常狭窄,于心能够闻到刑润知身上的墨香气息,合着她身上的素雅花香。又因为幽蔽寂静,她可以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
气息糅合,心速相连,如此纠缠不清。
于心奄然紧张起来,贴靠墙壁,将两手扣在后方,绞着袖下的纤纤手臂。
早该习惯每一次偷偷摸摸见面的!可她却每一次都是这般没出息的反应。
刑润知静静盯着少女的耳垂,直觉肤色如雪,与粉紫色的衣衫十分相配。数月不见,刘于心的气质更显灵秀,又成长了许多。
只是……
深色的眉峰微皱,刑润知心下几许茫然。
今日他进入内侍省,只是为了联系上由莫一阔牵线的那位宫人,却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刘于心,更没想到他们两人无意间的对视,竟然让她察觉到了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此刻,刑润知知道少女僵在他的身旁,只为等待一个解释。
但他在犹豫着……要不要向她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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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门:新入宫的低等内侍。
血葬情人劫 2
于心知道避无可避,终是选择抬头直视刑润知。
而刑润知同样没有躲闪她。
两人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还有彼此身后爬上墙皮的青衣苔藓。点点幽绿映在眼中,宛如被温静的潮水濡湿。
于心微微张开小口,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中如同划开一道伤口。
刑润知这一次又穿着刺目的砖瓦色长衫,纵使上面已经没有了莫一阔的绣字。但不知这一次被他借用身份的内侍,最终命运会如何呢?
于心在心底问。
血色一点点从她的唇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苍白,挣扎许久,于心方才艰难一笑,对刑润知开口道:“刑润知,你会为了复仇伤害他人性命么?”
听得这句话,刑润知的眸色阴晴不定。停顿片刻,他语意不明道:“你呢?”
故意绕开了回答……
“我?我不会。” 于心回答,眼角有一丝了然。
没等来想要的答案,只等来意料中的回答。邢润知果然不擅长骗人。不,也许只是不擅长骗她而已。
于心不再看他,将头侧瞥向屋宇前方。罅隙的尽头,在出口处她依稀能看到暖暖的阳光。
伴随她的动作,一痕优美的曲线展露在邢润知眼前。那是由少女修长的脖颈蜿蜒向锁骨的阴影,足够魅人。
于心看不到刑润知隐晦的表情,自顾自说着:“刑润知,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为了仇恨要去利用别人。但我不想那么做。”
“……为何。”
于心长长叹气:“人人心中有道,也许这就是你的道,但不是我的。”
一缕发丝从她的鬓角垂下,遮挡了她看他的余光。
于是她微微仰起头,望向远方,目光坚定:“刑润知,我不愿再为龙清嫣一人,伤害我身边的其他人了。她不配!”
“所以你要放弃复仇?”刑润知看似平静的口吻。
“不,龙清嫣一定要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只是……我想选择一个不伤害他人的办法去对付她。”
回应于心这句话的,是刑润知许久的沉寂。
空气寂静,一度只能听到吐息的声响。
片刻以后,刑润知才突然讪笑一声:“……呵,你做得到吗?”
“?”于心听出他话音中有颤意,疑惑地转回头来。
这一望,竟被刑润知此刻的神情骇住!
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眼前人面若深沼,疾风暴雨卷入眼底,阑珊深处不见一线光明。
“可能做到吗?你跟他一样天真。”刑润知的眼神森冷,第一次对刘于心不加掩饰心中的寒意。他的嘴角冻凝着顽固的执拗,“两全的办法是不存在的!”
否则他与陆绅也不会走入如今的死局。
——他?
于心蹙眉,他是谁?
“刘于心,顾及太多人,你的身边就会布满弱点;抓不紧恨意,机会也会逐日减少。复仇?呵,终将变成黄粱一梦。你的选择与放弃何异?”
“……”于心咬着皓齿。
“难道你要忘记那天夜里你都做过什么吗?”刑润知微微抬起下颌,盯着少女的发顶,像在看她,又像在透过她回忆着其他事情。
声音如森,阒然空寂。
“我还记得,我都记得。那夜雨水很冷,你的皮肤都冰透了。你浑身僵硬地挖着坟,悲伤决绝的样子,辨不出泪水还是雨水,因为天地间只剩下你孤单一人……
“还记得躺在墓里面永远无法睁眼的那个人吗?她死前同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是‘替我报仇,替我报仇,替我报仇’,一遍一遍,就像用刀子刻在你心脏上……”
——唉?
于心讶然,抬头看向刑润知一脸沉浸的神情。这当然不可能是爹爹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刑润知?”于心轻唤,试图拉回他的意识。
可刑润知浑然不觉,仿若陷入魔怔,声音依旧未停:“她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也是唯一对你好的人。她为你伤痕累累,无怨无悔。所以你怎么可以忘记复仇呢?你也不该放弃复仇!
“该像锁链一样紧紧缠着杀害她的人,让他们付出代价!哪怕用你的良知去换……”
——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他在说的是另一个人!
于心情急之下,扬起双手搭在刑润知的双肩,紧紧贴合他的肩骨,施力推搡道:“刑润知,刑润知!刑润知你醒一醒!”
幸在,这一推总算唤回了刑润知的心神。
刑润知低首,重新凝望于心的面孔,少女焦虑的情绪万分真实。
“对不起,我失言了。”细密的睫毛下藏住了颤抖的双目,刑润知重回冷静。
他在干什么!?
没想到他竟然会犯如此低劣的错误,迫不及待找一个小姑娘倾诉过去?
刑润知犹在思索,毫不留意双肩上的那份重量。
于心五指收拢,紧紧攥起刑润知肩上的衣皱,随后张开手,慢慢的,缓慢的,将手滑离,划过他的前胸。
当她的右手落到刑润知的心房处时,她踌躇须臾,还是决定将掌心按压其上。
咚咚~咚咚~
她能感知到刑润知略带急促的心跳,此刻的他,不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样很好,这样的刑润知才最真实。
“刑润知,你刚才在说的,是谁?是在说我……还是说你记忆里的什么人?是在劝我别放弃复仇,还是在劝你自己呢?”于心单刀直入,问。
猝然——
于心的右腕被刑润知的左手攥住。他使出了不轻不重的力度,于心的手很快地从他的心房处撤离下来。
于心苦笑,牵不动嘴角,只得收回手。
“刘于心,你僭越了,”刑润知冷冷道,“不要妄想窥探别人的秘密。”
“……秘密?”于心喃喃自语,眼中有些空惘。
刑润知与陆绅是义兄弟,就连说得话都是这么像呢!
听到刑润知的拒绝,于心想到的是她与陆绅最后见面的那个场景。陆绅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而就在那一天,正是因为有那句话的存在,她才与陆绅不欢而散,永远也没有和好如初的机会了……
于心抬眼,望着刑润知的晨星眼眸。此刻,她的心中忽然升起冲动的勇气。
她不愿,不该,不能,不要再那样离开!
“刑润知,那你知道我为何要僭越?”于心问,跨步离开原地,站定在空间中央。杏圆的眼睛里有一片潭水般的温柔,是轻软而又清晰的坦诚,“因为我想走近你的身边!你开心时我想陪一起开心,你伤心时我想陪你一起难过,就是这样单纯的目的!”
“!”刑润知身形未动,仍然稳如泰山。但于心知道他并没有表面看到的那么平静,因为他眼中流露的瞿然出卖了自己。
他不是无动于衷的。
而这就够了。
于心紧绞着手指,说出心中最想说出的想法:“刑润知,你许我直接叫你的名字,在我央求‘只为来见我’后就真的赶来见我。我曾以为……曾以为你是同我一样,抱着这样单纯的目的,陪我开心,陪我难过。
“可是……今日我才知道是我理解错了。你对我的好,皆是始于那场夜雨。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你曾经做过的事情。机缘巧合之下,你因此同情我,才与我有了交集,对吗?”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刑润之唇线轻震,终于不再沉默,神色复杂地追逐着于心的目光,令她无处躲避。
顷刻的对视,于心的眼中泛起湿漉漉的水色。
眼前的人没有说出任何答案,却比说出任何答案都要令她心疼。
于心快速用手背一抹,蹭干失控的泪光:“刑润知,那一|夜的雨已经停了。你说过我不适合雨天,所以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活在晴天。而你……”也该从那场夜雨中解脱出来。
于心话音巍巍,本以为可以潇潇洒洒说出一番话,奈何还是高估了自己,最后的心里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毕竟,她真得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的经历。
“……”刑润知不再看她,而是愣神凝望墙壁上的青苔,不知在思索什么。犹如一株铁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
于心一直等一直等,仍是未等来刑润知的只言片语。
——也许,永远等不来回应了吧?
于心失望地想。
看来她始终不能僭越生疏的红线,也不够资格走进刑润知的心。
禁不住自嘲一笑,于心躬身作揖,放弃道:“宫中不比益州,无论你要做什么,请多加小心吧。时间耽误过久与你我都不利,于心就此告辞了。”
说罢,她选择转身踏步。
漫长的过道终有尽头,于心在临走时一直等待着身后之人的回应。可是那个人一直没有喊停。于心的期待随着一步一步渐远的距离消失殆尽。
……
等于心离去后许久,久得角落更觉湿冷。
刑润知的身影未动分毫,唯有薄唇轻启:“刘于心,我就不能两者都有么?”就不能既怜惜你,又单纯地喜欢你么?
风雪初霁般的音色中藏着深深无奈,这是他在她面前时绝不会说出口的话。
血葬情人劫 3
在于心去往坤宁殿禀报司宾司走水一事的同时,杨素和郑尚仪也在试图问出寇司宾走水的详细经过。
郑尚仪立于尚仪殿内,望着眼前坐瘫一团女人,她将眉头皱成了川字:“你说,这火是怎么燃起来的?”
半日前,还是郑尚仪第一次见到那样失态的寇司宾。
白骨令人面憎,她与杨素均未敢上前查看。只有寇司宾毫无惧意走上前,曲着身子,用手掌对比着。
这具白骨上面有很多深深浅浅的陈年伤痕,寇司宾看得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翻找比对。
当寇司宾重新直起身,内侍省试图询问时,寇司宾却是突然做了让众人手足无措的惊人举动!捧着那个人的头骨入怀,嚎啕痛哭。
郑尚仪与杨素费了好些力气才将她拉开,少不得为内侍省赔罪。
最后,她们好不容易将寇她回了司宾司。寇司宾只说想要冷静冷静,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司宾殿内。
随即,就发生了走水。
怎一个“巧”字了得?
寇司宾瘫在椅子上,提不起半分精气神,无所谓道:“就那么燃起来的呗~你又不是没点过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