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之道(1 / 2)
死生遗言 终
刑润知捋顺了香囊的流苏, 稳稳将之放入怀中。
“多谢,我会收好。”
他的心中本该无厌无喜, 但许是月色烂漫,又许是少女的感情实在不忍冷面回应。
刑润知想了又想,还是耐不住开口, 指示道:“伸手。”
“?”于心不明所以的抬起手腕。
只见刑润知闪身,从身畔轻轻拽掉一簇盛开在墙缝里的野生雏菊。
他将枝蔓弯成环形, 卷在她的腕间, 稍做打理,露出几瓣花朵在手腕上方。
“这是回礼。”刑润知指引于心望向他的眼,如漩涡一般深陷。
……
刑润知走后良久, 于心都没能从朦胧的情绪中苏醒。拂尘的夜伴着明敞的月色, 空寂的寝院中, 每一片瓦, 每一块叶,皆在转述着令人回味的记忆。
她走回自己的寝居, 靠在门前慢慢蹲下|身子, 垂着手臂。
“你……为什么要来?”于心涩涩地问。
那个人在送给她花环后就离开了,仿佛仅仅只是举手之劳,始终保持着刻意的回避和无意的亲昵。
于心根本捉不住他的想法。
正当于心沉思苦想时,忽而感觉手腕处有一团毛茸茸的热气。
“!”于心忙地撇头,发现凑到她手前方的是一只毛色金黄的大肥猫。
肥猫嗅了嗅花环, 张开嫩红的口, 用锐利的牙尖咬掉她腕间最大朵的雏菊。
“吖!”于心吓了一跳, 手抖上三分。
许是动作幅度过大,也吓到了这是胖团子,它自卫性地朝着她的手腕挠了过去。
一拉一扯,花环被彻底破坏,断成两截掉到地上。
“……”于心震呆了,控制不住怒火,打算揪住肥猫拍打它的屁股,然而动作远不及胖团子敏捷,于心只能干瞪眼看着它跳上了房顶。
胖团子在远方高傲地挺起胸,舔了它罪魁祸首的前掌,一脸不屑。随后又转过身,将屁股露给了于心,特意挑衅似的旋着尾巴。
“肥猫!别让我再逮到你!”于心面对它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叫道。
她来宫中数月,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猫出没,也不知是宫中哪位贵人一时兴起养的?
等于心骂够了,回过头望着地上支离破碎的雏菊枝噘了噘嘴。
她还是选择蹲下了身子,借着月色小心翼翼拾起每一瓣雏菊残片。虽说花环已经彻底被破坏,可是于心仍然不舍得丢弃,她将它们收集起来紧紧捧在手心。
“刑润知……”
他的名字,果然好听。
***
刑润知与刘于心道别以后,一路观察周遭环境,偷偷溜到了一处十分幽僻的库房。
他褪下外衣,换上一身平淡无奇的朝堂礼服,看样子是打算以这样的身份混出宫去。
刑润知束好衣带,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他的动作顿了俄顷,而后依旧从容不迫地打理着衣容。
“刑,刑公子!”来人慢慢挪动到刑润知身后,言语十分敬重。
昏暗的库房里,一缕月光从闭塞的天窗缝间漏下,恰好投在此人的脸上。
这人似是到了不惑的年纪,眼角聚着少数细纹,文绉绉的有一股子书呆子气息,看起来不像个坏人。
如果于心也在这里,大概会惊叫出声吧?
因为此人正是她所说的那一位骚扰司宾司的内侍——莫一阔!
刑润知转过身,面色温冷:“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必须低调行事?事成时,我自会安排你们两个人团聚。可你倒好,就这么等不急么,上赶着去卖破绽?”
莫一阔听了刑润知的话,冷汗津津。果然,自己偷偷去司宾司的事情瞒不了他。
“我,我只是……想偷偷看她,谁知道一时大意,被宫女发现了,”莫一阔的声音里隐约透着哭腔,“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公子请相信我啊!”他急声辩解道。
刑润知不想就此做过多纠缠,自顾自道:“我命你联系的人,进展如何?”
“已,已经同他定下了见面的暗号。这是那人交代的事,请公子过目。”莫一阔从怀中掏出一卷纸轴,恭恭敬敬交付出去。
“嗯。”刑润知翻阅查验着。
莫一阔偷偷瞄向刑润知的眉眼,发现他的面色平静无奇,于是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公子请放心,此人以后也交由奴才联系吧。”
全都是为了她,他必须帮刑润知办好差事!
“好,我相信你。”刑润知将纸卷收入衣襟,抬头,对莫一阔满意一笑。
莫一阔从没见过刑润知有笑容,没想到这一笑竟是如此亲善。那微笑的嘴角就像一只啄泥筑巢的春燕,很……勾人。
一时间,莫一阔呆挣万分。
可是就是后一刹那,他突然皱紧了脸。
“呃--”莫一阔瞳孔微缩,感觉心口一阵绞痛。他低下头,看到一枚细而小的针刺|入他的胸房。莫一阔努力抬眼,目光虚晃,追逐着眼前的手臂,很快看到刑润知正拿着一个小木桩。
是暗器,发射毒针的暗器。
及近距离之下,在对方疏于防备时才能起作用的暗器!
是他大意了!难道刑润知从一开始就打算杀了他灭口?
“我相信你,在你死了之后。”刑润知点点头,皓齿森森,不再留有笑容,“你放心,你走以后我不会去找她的麻烦。”他又补充道。
莫一阔疼的不能自已,卧在地上,因为抽痛,伸出手狰狞地抓着虚无的空气。
不要啊!他还没能见到她!
刑润知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不仅要夺走他的命,还要在他临死前赐一句假意的仁慈。
“我不想死,不想,死……”莫一阔绝望地喊着。
话声有气无力,如鲠在喉,渐渐停歇。甚为讽刺的是,最后的遗言竟然顿在“死”字。
无间之道上
重阳过后,汴京迎来了一旬冷气。
丁谓为自己添置了一件外裳,是银灰色的,远看尤似一只狡猾的老鼠。
在软磨硬泡了赵恒皇帝多日,赵恒终于给了他面见京城大商贾“程先生”的机会。
得到门卫的首肯后,丁谓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程先生”平日接待客人的塔楼。
丁谓于会客室等待见面期间,在木椅上端坐。他抖了抖前襟,眼神一暗。
那里面除了放有他本次来见“程先生”的目的以外,还存着一份刑润知从益州为他搜罗的新鲜罪证。
一想到这些东西可以改变接下来的朝中局势,丁谓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番喜气。
既然这位刑公子信守了诺言,那么丁谓也要兑现承诺,帮着这位刑公子跑一趟“程先生”的地方。
丁谓举目望了望房子的内里,层层纱帐之中,仍看不出有人影的迹象。
嚯!这位“程先生”架势不小啊~竟然让他这个当朝参知政事亲自等着。
丁谓心生难免不爽。
陆绅整理好仪容,随之戴上冷冽的半脸面具。黑漆的半脸面具,眉翼与鼻骨皆被隐藏其中。但,遮不住他如炬的双目和潇潇枫叶般的薄唇。
他套上绣满暗金祥纹的绛紫色外衫,料子是润泽而精美的上等绸缎。就连脚下踩着登云皮靴,也被打磨得柔亮光滑。腰间更是系着一枚白璧无瑕的貔貅玉牌,一看雕工便知出自名匠之手。如此这般层层堆叠商贾气息,一瞬间就能感到他的气质大变。
“陆绅,你觉得这位参知政事大人因何见你?”山晓最后为陆绅抚平背缝上的皱褶,压低声音疑惑道。
“见了不就知道了?”陆绅一笑,走向前撩起纱障。
见了来人,丁谓呆愣。
想不到自己借了陛下的名义,也依然无法探得此人的真容。
陆绅指了指坐席,示意双方坐下:“丁大人见我,所为何事?”他问。
听到是个男子的声音后,丁谓又是一愣。
他记得……以前传出的小道消息,这位“程先生”的声音像个女的?现在听着却是很浑厚的声音。看来坊间传闻都不可尽信。
由于并不熟悉“程先生”的性情,丁谓把他平日挂在嘴边的奉承话暂时全吞进肚子里,谨言慎行道:“丁某今日来此,一来,代陛下探望先生。二来,携友人的托付,诉求先生一事。”
“哦?丁大人但说无妨。”
得到许诺,丁谓心放大半:“不知先生可否知道,蜀地一座名为璇玑山庄的会所?”
“……”陆绅身形未动豪厘,然而身后的纱障中,山晓却惊得脚步踉跄,不小心发出轻声的响动。
“那里面?”丁谓瞿然。
“猫而已,丁大人不必在意,”陆绅不羁一笑,“据我所知,璇玑山庄是蜀地颇有名望的会所,主掌文人雅集。不知与我这京城生意人有何交集呀?”
“实不相瞒,丁某的友人乃是璇玑山庄的主顾。他希望能与先生合作,将蜀地的雅集生意入驻京城,详细事宜已写入此信中,望先生过目。”
陆绅接过,展开一看。心中讪笑连连。
“原来如此,为了排除阻力,璇玑山庄需要我在京城商贾中美言几句,为它疏通关系。事成后,愿将所获利益主动割舍三成于我?”陆绅大声陈述着信上的说法,眼中藏下嘲讽,话音无一丝颤意。
“璇玑山庄借得先生在京城的人脉。先生也能以钱生更多的钱。此乃两全其美也。”丁谓诱|惑道。
山晓躲在纱障之中,知道陆绅是将信上内容故意念给他听。他气得狠狠攥住纱障的一角,呼吸急促。
刑润知的胃口如此之大!一个巴蜀还不够,竟然又将爪牙伸向了汴京!?
他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陆绅用指肚抚着下颌,嘴角勾起精明的笑意,对着丁谓说道:“我是生意人,生意人做每件事,自然要考虑如何能赚最多的银子。我能看出来丁大人这位友人有合作之心,但这诚意,未免太少,太少。”
“啊?”丁谓惊然。
“丁大人,请代我转告您那位朋友,我有两点要求。一、合作的分成,我四,他六;二、于京城地界所展开的雅集活动,财务司都要安排我鹧鸪先生的人手监工。若能做到这两点,咱们再继续谈后续事项。”
“这……”未免太得寸进尺了吧!?丁谓心中叫嚣。
“丁某无法定夺此事,需要联系那位主顾。”
陆绅哈哈笑:“不急,让那位主顾慢慢考虑!但这塔楼,我只给丁大人一人通行。”
言下之意,除了丁谓,他不会见与璇玑山庄有关的任何人。
丁谓在心中猝了一口,看来此事,自己是无法立刻抽身得了。
……
丁谓谈完了事情。辞行后,陆绅在窗边目送他走出塔楼。
直到那一抹老鼠色的人影乘上马车最终远去,少年眼中露出森森寒气。
“陆绅,现在是我们在暗处,他在明处。你方才为何不同意与他合作?那不是对我们更有好处嘛?”山晓走近陆绅身边,问。
陆绅摸着黄金面具的边缘,棱角被打磨的十分光滑,已然不富金属的锐利。他神色隐涩,开口道:“山晓,这生意人间的博弈啊,就是越贪婪才越正常,越正常才越少被怀疑。如若我当场就同意了与他的合作,反而显得有古怪。
“像这样吊着他的胃口,一步一步得寸进尺谈条件,才会让那个人觉得我只是个一身铜钱臭的生意人。况且……”陆绅莫测一笑,接着道:“我方才所说的第二点要求,可不仅仅是打算难为他那么简单!
“财务司安插咱们的人手,我的真实目的是想透过账面支出,判断他调入京城人手的规模,以及掌握他于京城新聘的雇员信息。这些名单与蜀地做对比,我想调查他行动背后的蛛丝马迹。”
山晓没有立刻接话,他盯着少年的侧脸,这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轮廓,似乎又显得成熟几分。
比从前考虑得更周全了!山晓不禁心中感慨。
“呐~丁谓为何会跟刑润知联合起来,你不好奇么?”第一次听闻两人合作时,山晓属实吓了一跳,“刑润知难道抓准了丁谓的什么利处?”他如此推论。
陆绅听罢,吹了一声口哨,鼓掌道:“嗖!你这人除了对女人死板,对其他事想法还挺灵活的嘛!”
山晓瞬间黑下脸色,引而不发。
自己方才真不该夸他成熟……
陆绅完成了对山晓的日常调|戏,敛了神色,渐渐正经起来:“丁谓是参知政事,身居高职,身|下无数攀附之人。那个人若是只用简单的钱财岂能收买他来此?眼光放开一些,你仔细想想,丁谓在朝中现在是什么局势?”
“渐渐形成与寇准寇大人分庭抗衡之势。等等……你是说,刑润知有能耐动寇准!?”山晓一副不认同的口气。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陆绅眨眨眼,似乎早挖了坑让山晓跳。
山晓不悦。
“寇准不满皇后代理政事,已开始集结人手,预备上书向陛下施压。你也知道,古往今来借口一直都是那几样,有失公允、结党营私、外戚霍乱……而皇后娘娘的故乡在哪里呀?”陆绅问。
“益州。”
陆绅点点头:“璇玑山庄尤擅操纵|情报,又是建在益州如此微妙的地方,若是它想要收集皇后外戚的罪证,有何难处?
“丁谓的打算,怕是借璇玑山庄的力量收集罪证,待时局愈演愈烈,他便会找何时的时机将罪证引向寇准的党羽,那些罪证恐怕早动过手脚,寇准只要一接盘就会上当。”
此番言论休止时,陆绅面露威色,“山晓。”
“在。”
“接下来将盯梢的重点转移到丁谓身上。只要寇准一日不倒,他们的合作便会继续。”
“是”察觉到陆绅另有几丝异样的情绪,山晓忍不住问:“怎么,还有其他想法么?”
“……”陆绅垂眼,隐藏了双目中烁砾一般的光泽,“不比丁谓目标明确,我却是看不清那个人的目的!
“朝臣之争,还是寇准丁谓这样的上臣之争,他不惜搅和进来,难道只为将璇玑山庄引入京城?不可能!”
——但无论他要做什么……
“山晓,我不会再让他有机会伤害到我身边的人。”陆绅走回室内,摘下面具,置于掌心握紧。
少年的话音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
射宴已过,重阳节也已过。
使节们再无理由逗留京城,纷纷收拾行囊离京。
穿戴着奇装异服的异国客人,载着大宋皇帝的赏赐走上归国的道路,一批又一批。
今日,轮到最后离开的党项部落。
使节乘坐的马车十分宽敞,被厚厚的锦帘遮住了里面的情况。汴京的主路四通平坦,马车内的使节得以安安稳稳就坐。
但是使节的心却并不安安稳稳。
因为在射宴上随口一句“侍女比箭”的笑话,险些让大宋难堪。所以很不巧的,他成了历年来被大宋赏赐东西最少的党项使节。
这该如何向上头交代?
本来只要他能做到使大宋给党项的赏赐比回鹘的多,便可衣锦还乡。
然而恰恰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狂妄逞强,局面险些不可控制。
马车的帘子被颠簸的路面荡开一个小角,使节看到马车外缘围着一圈护送他的兵士。他们正骑着马踏踏缓行,阵型上无懈可击。
使节不禁紧张地咬起了指甲。
天亡他也!被困于马车之中,连逃跑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