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遗言(1 / 2)
“若只是通过王明珞也就罢了, ”陆绅眉间微蹙,酒气涌了上来, “只怕除此以外,刑润知另有渠道。”
“怎说?”严肃的问。
“你可记得几日前皇后娘娘说的,周彤之死?”
“周彤……是那名监视过刘姑娘的内侍?但是据他回报给皇后娘娘的话, 刘姑娘并无异常呀!况且,他是在完成监视任务后过了数月, 于近期归家探亲途中遭到了疯子殴打致死的。
“这两者之间……时间差得有些远吧?”
陆绅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面色越来越僵冷:“益州一役后,你该清楚刑润知擅长的手段。对旁人施以利诱,恐吓, 胁迫, 将人心玩弄于鼓掌……时间对他来说, 无外乎是达成目的的道具。”
忽略了时间的作用, 便是他陆绅最大的失败原因。
“若是如此,刘姑娘在宫中的所作所为, 难道是受到刑润知指使?”
“……”陆绅很长久的沉默, 忽然咋笑一声,“山晓啊,我又不是佛祖,我怎知道?”
仙韶院,揽月台, 掖庭狱, 玉津园……
纵观于心在宫中走过的一幕幕险情, 陆绅的笑容里,带着他自己都琢磨不透的痕迹。
“你会帮她离开刑润知的掌控么?”山晓试探道,话虽如此,可他并不希望眼前人冲动行事。
“……”陆绅听了他的断句,轻轻摆了摆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该用自己的判断来面对我和他。只有这样,她才能活出自我,而不是一枚依附在我与刑润知之间的棋子。”
说罢,陆绅两腿一踢,从窗子上跳了下来。举目凝望屋内烛台里脆弱的光芒。他伸出指尖,在火苗上穿梭闪过。
对刘于心来说,与刑润知的缘分该如同烛火,一闪而过即是暖。然而,若是不小心将指尖停得过久,便只剩烧灼的疼。
这种埋伏在界限中的危险,于他也是一样。
由于背对着山晓,所以陆绅没有感知到身后,那一直陪伴他的严肃面孔正渐渐勾起淡淡一抹笑。
黑衣少年眼中的钦佩,以及嘴角如光束一般聚焦的笑意,两两相和,真是格外明媚。
陆绅一直以来都是以平等的视角看待刘于心,从不轻贱。这既是他对她的承诺,也是他对所有人的承诺。
——最初的最初,我看上他的,也是这简单又不简单的优点吧?
山晓如是感慨。
而正因此,虽然陆绅偶尔嘴巴欠抽,偶尔脾性皮劣,但依然会是山晓愿意追随一生的主人!
***
时间一晃,匆匆流逝。
在皇后娘娘布置的功课中,于心忙碌地度过了天禧三年的整个夏日。
重阳节将至,正是秋高气爽。
终于寻得片刻闲暇时,于心零丁一人攀上了后花园的小山,她准备采集茱|萸果实。
这是汉人祖祖辈辈传下的习俗,将茱|萸果缝入到小香囊里,在重阳节当天佩戴在身上,可有安康驱邪的功效。
于心抬起头,遥看一串茱|萸果实如小灯笼似的高高挂在枝头。明艳艳的橙红,可见成色及好。她微微一喜,刚要迎上去采摘,便见到一众熟悉的身影先于她走到了茱|萸树下。
“杨女史,你瞧,我为你摘的这串茱|萸好不好?”小眼睛宫女伸手将红如鸽血的茱|萸采了下来,邀功道。
“有劳。”杨素接过,眼神一转,见到刘于心时,笑容瞬间尴尬地停滞在脸上。
射宴过后,刘于心似乎有忙不完的功课,终日穿梭在各尚各司和皇后娘娘的坤宁殿,完完整整呆在尚仪局的时间屈指可数。不,也许根本就没怎么呆过。
由于杨素主动要求刘于心调换寝室,司宾司众宫女都知道她与刘于心“闹”僵了。为了能趁虚而入,成为杨素新的“好朋友”。无论杨素走往哪里,要做什么,身边都会有很多殷勤的跟班。打着如意算盘的小眼睛宫女只是其中之一。
在杨素看来,她们这样做仅仅只是动机不纯罢了。相处之中倒是并无恶意,所以也就由着她们攀附。
“哎呦呦,原来是司籍司的大忙人,刘女史呀,”一个宫女白了一眼,满口嘲讽,“我记得刘女史升职时那叫一个干脆!不可能是块狗皮膏药,黏在司宾司这里扥也扥不下来吧?”
“这茱|萸果呀,就得有自知之明。知道该让什么人采,该让什么人干瞪眼看着。”
“可不是。茱|萸果如果不识好歹,哪还有脸挂在枝头上?就该悄悄躲在树后面去,省得让别人不痛快!”小眼睛宫女接话,指桑骂槐。
这些牢骚话,于心就当是绿豆苍蝇在耳边飞,也不发火,只盯着杨素看。她只在乎杨素一个人的感受。
杨素握紧手中的小袋子:“我……”
然而还未等她发话,从山下忽然急匆匆跑上来一个喘粗气的小宫女:“杨女史,不,不好啦!尚仪,尚仪大人去了,郑司籍命你快点回去。”
“!”
杨素失力,跌倒在地。一袋子的茱|萸散落开,大半被她的身子压在地上,可她视若无睹。
本是为求张尚仪平安健康而采的茱|萸。到如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她们终于赶到张尚仪的寝居时,屋里屋外已围满了尚仪局的宫女。仔细听,人群中还有努力压抑着哭嚎的抽气声。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功课过于繁重,于心无法保持每日与尚仪大人相见的约定。没想到几日不见,她竟然与张尚仪永远也见不到面了。
看着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于心的眼圈骤地发红。心里,就像告别爹爹时一般,是生命再次从掌心溜走的感觉。
无奈,又无力。
郑司籍环视后赶来的宫女。最终,目光停在刘于心身上。
这姑娘自射宴后就不再与杨素一同来见张尚仪了。杨素依旧每日前来,刘于心只会偶尔过来。也许是为了尚仪大人着想,她和杨素编撰着各种借口,故意隐瞒彼此的不愉快。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尚仪大人总有自己的方法打听到射宴上的变故。
——两个笨姑娘啊!
郑司籍叹气。
她们两个人谁都不开心,尚仪大人就能开心了么?这段日子,尚仪大人也仅仅是在强撑着身体罢了!
“你还有脸来?”郑司籍怪气地哼了一声。
于心盯着郑司籍斥责的眼神,眼中有一刹的脆弱。
郑司籍却是不再看她,面向众人说道:“尚仪之位,以‘仪’为根本;获‘众’之聚力;足‘智’以成事。需心怀大家,无论任何时候切忌自谋自利!
“这是张尚义托我转述给各位的遗言。”
也是所有宫女初入宫时,她优先教导她们的事情。
郑司籍再次看向于心,眼中有沉色,话音若铁骑:“刘于心,你可知你的错。”
是肯定的语气。
“……”于心嗓子里有如含着一口冰,又冷又凝。她没有回答郑司籍的话,郑司籍似乎也并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回答。
道歉有用吗?
没有!
她不惜堵上整个尚仪局的名声,也要得到皇后娘娘的关注。即使司宾司的众人都鄙夷她的做法,也要催赶自己一直向前走。
想要得到些什么,就必须要付出另一些东西为之交换。
这就是人生。
……
专门处理尸首的内侍在稍后赶了过来,众人让开了路,护送张尚仪最后一程。
皇后娘娘的懿旨也一同赐下--张尚仪寿终正寝,郑司籍正式晋封为尚仪。司宾司缺失的司宾之职,由女史杨素暂代行之。
“是。”杨素得到了代理司宾的位置,心中却并无欢喜,整个眼睛肿得像水池子里的锦鲤。
龚妙莹默默将掌心抠破,十分怨恨寇司宾的没用!要不是她惹皇后娘娘不满,哪里轮得到杨素代理司宾之职?
而于心的反应则平静得多。
真好。小包子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
她微微抿嘴角,心里还是欣慰的。
众人解散时,于心没有选择凑到杨素身前说恭维话。
反倒是杨素忽然扯住了她的手腕,抵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句:“戌时,我在尚仪局大院等你,我有话对你说。”
即刻松手,扬长而走。
“……”于心听着众人越走越远的脚步声,愣愣地站住不动。。
尚仪局的大院,这是她与杨素初遇的地方。
在那里,她会等一个过去的开始,还是未来的结束呢?
***
晚间。
杨素早早便在尚仪局大院等着。随着身份的提升,她的发饰也多了层次,看起来成熟许多。
夜里薄凉,杨素罕见地换上了青绿色的坎袄,显得颜色有些冷,与她平日习惯多有不同。
而于心则依然穿着橘色的宫女秋袄,与杨素的浅绿相应,两人的配色,恰似秋日盛开的陶菊。
真是讽刺的应景!
于心握着拳,迎了过去。定在三尺远的距离。
两人对视,反倒是杨素首先笑出了声音。歪着脑袋,脚尖在地上划着圈圈踱了过来。一系列动作,一如平日嬉笑时那般。
这到让于心感觉有些意外。
“于心,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想啊,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我明明一直在你的身边,却始终看不透你。”
秋风扫过,树叶嚓嚓作响。吹在面上,激得于心一阵颤抖。
“……”明明是初秋,为何会感觉寒如冬雪?
这种严冷,让于心想到王氏府邸中与王明珞彻底决裂的时刻。
杨素在她愣神的时候,指尖划过她的手臂,撩起她的袖口:“这条手臂,是你为了让我能解决仙韶院的困境,不惜划伤自己。”
杨素的手指顺着肩线向上移去,又在她的发鬓上方停住,说,“这里藏着的伤疤,是你冒险推开刘夫人,以身体挡住了掉落的石饰。”
杨素手又微微向下抬,“还有这里,曾有枚淡淡的指印。虽然你没说,但我在你从掖庭狱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了。”
“你……”
“这段时间里,龚妙莹,还有司宾司的其他人,大家都在骂刘于心是个重利忘义的小人,可我找到的答案不是这个!”杨素打断于心的话,认真锁视着于心的眼。
“刘于心,你敢说你身上的这些伤真得只是为了你自己吗?”她抛出这个露骨的话题。
“!”于心眸孔微微缩紧,向来口齿伶俐的她,竟然找不到合理的回答,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杨素一直在探寻着于心的反应。终于了然地摇了摇头,几分苦笑,笑容中带着不同寻常的疏离: “真正的自谋自利者,都是在保护好自己的情况下,一点点蚕食他人的成绩。和你是不同的,刘于心。你让别人嫌弃你的时候,从未保护过自己呀!
“你认真起来可以不要性命,命都不在乎的人,名利岂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杨素如此断言。
“……”于心紧抿嘴唇,拒绝与杨素对视。
感觉到于心对自己渐渐形成戒备的姿态,杨素长舒一口气。
黑耀耀的眼珠追着于心四处躲闪的眼睛,压迫地走向前:“刘于心,你不是自谋自利的人,但你是个很笨很笨的人哦~
“你知不知道?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懂得保护,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学会保护别人呢?他是什么都抓不住的!”
“!”于心渐起急促的呼吸声,惶惶然一路倒退,杨素却步步逼近。
“你一路走来耗费那么多心力,是不是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刘于心,你累不累?”
于心身形颠簸,终于后退到院中的石桌旁。她的后脊狠狠抵在桌角,心中的恍惚让她忘了疼。
现在的她就像是一尾搁浅的鲸鱼,岸上的人冷眼旁观,她拼命挣扎也游不回海里。
而杨素便是那岸上的人。
“于心,”杨素不想逼得于心太紧,终于停止咄咄逼人的态度,柔和了语气:“于心,你赶紧回来吧,不要一个人苦苦撑着。把苦恼说给我听好不好?你还有我陪着呢!”杨素尝试着握|住于心的双手。
于心看似听话,乖乖任杨素将手牵在自己的掌心,却是久久不予回话。
手心的热度在漫长的沉默中一点点流失。
很久以后——
“晚了。”于心说,如落针的声音响起。
“什么?”杨素弯着眉头,怀疑自己是否听得清楚。
“我说,晚了。”于心如是重复,吐字清晰。将手一厘一厘抽离开来,在杨素来不及做出反应前,挪动步伐站到一侧,又隔开了彼此的距离。
月光透过筛面一般的薄云,将景致蒙上一片雾气。这团雾气同样笼罩在于心的脸上,隐藏了真实的情感。
“素素,如果再早几年认识你就好了,”于心咧嘴笑,笑容却像滴血一样,“可是现在,我能回去哪里呢?”
事到如今,她还能回得来司宾司吗。这个除了杨素以外,所有人都讨厌她的地方?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况且,皇后娘娘对她的工作十分满意,已经准许她越过尚仪局直接向上报告。这份殊荣又叫于心如何割舍呢?
“杨素,很多事情,我即使知道是错的也会执着地错下去,只为求最后的结果。你就当……”于心声音吞咽,“错交我这个朋友吧。”她话一说完,猛地发力,转身快速地奔跑。
“唉!”杨素本能地跨步上前,打算伸手捉住于心的衣角,却被前人灵活地躲闪。这样的动作使杨素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于心越跑越远。直到身影消失的最后一刻,杨素也没有追过去。
她为什么不动呢?
因为任何人都留不住一颗逃跑的决心。
在于心离开后,空净的大院只剩下杨素一个人。
杨素徐徐荡在院中,不停地安慰自己。
“杨素,打起精神来!不要失望,不要难过,不要气馁……你明天还有很多功课要做!”杨素说着话,狠狠拍自己的面颊。
可是,在走到草圃边上时,终是支撑不住,如同倾泻了全身的力量一般跌倒,任由半边身子落在草丛中。
草叶冉冉,刮得手背有些微痒。杨素斜眼一看,原来撩到她皮肤的是一朵小花。
一朵坚强的,而又脆弱的雏菊。
“你是在安慰我吗?”杨素笑了笑,俯下|身子轻轻点了点花冠,随后坐在草圃上面。
“你知道吗?我呀,其实一直都没跟于心提起过,那天在姑姑面前夸下的海口。那时候我说,‘只要跟刘于心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变强的!’
“所以今天,我以为让她知道自己错了,她就能回来。
“结果……我真是太天真啦!呵呵。”
杨素笑着揉了揉脑袋,眼泪却突兀地流了下来,掉在草圃之上。
“我一直等在这里,可是于心呢?她不等我了,不等我了啊!”杨素抱紧自己的双肩,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小雏菊随着风起,无声地点头回应。
它无法表达什么,只知道少女的哭声终会被这漫长的黑夜淹没。
死生遗言 2
重阳佳节日,皇宫中摆设了千万盆菊|花供君臣共赏。
因是宫中大宴,司宾司的宫女们忙得不可开交。无论是杨素,还是龚妙莹。在重阳节,大家谁都唠不到片刻清闲。
唯有刘于心不需要插手司宾司的琐事,在重阳佳节的晚间,她整理好司籍司的档案后,一个人孤零零地闲逛。
记忆有记忆的来路,一不留神,她居然再次走回了司宾司。
看着依旧熟悉的院子,却没有依旧熟悉的朋友。这是于心入宫以来度过的第一个重阳节,竟是如此孤独。
——好闷的地方啊!
于心砸砸嘴。巡视院内,漫步到院墙旁边。她发现墙皮上留了斑驳的破损,满布经年累月的痕迹。忽而灵机一动,心中生出大胆的想法。
她向外围举目四望,确认好此间再无他人。伸手尝试着抓住墙体的缺口,两脚一踏,由于身形瘦弱,攀爬对于心而言不算是难事。
墙体厚重,即使站在上方也没有危险。于心迅速掌握好身体的平衡,仰着头,美颈修长。对着天空轻叫出声。
“啊……”她眺望远方,只有零星的树尖和更高的宫墙,站在这里,虽说看不到远处万朵菊|花盛开的美景,但是重阳节嘛~总要登高望远才叫圆满!
探过“顶峰”,于心也不敢过于高调。拨着鬓角被吹起的发丝,重新蹲下|身子坐了起来。将小腿垂在墙边,轻轻摆荡。
“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于心念着古诗,伸出手勾着远方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