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镜里花难折 (2)(2 / 2)
“苛儿,这便是为父这一生最大秘密。为父为官数十年,受过圣恩无数,良田黄金珍宝享之不尽。但唯独宅邸为父从来不收受,多次推辞圣上的赏赐。哪怕是官居宰相,理应家居京城,为父也再三上折推辞。为父在京只有小宅一座,常年一人独居于那儿,也只为公务,这你也是知道的。至于这欧阳府,数十年来虽是年年扩建修葺,但却从未迁址,原因便是这地牢。阳州离京城甚远,山高皇帝远,有的事办起来也得心应手。再者,最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之地,就是要建在这家宅院后,才最能掩人耳目。”
“爹,您为何要建这地牢?!这地牢又是用来关押审问何人的?!”
“何人?在这地牢里死伤的人,早已…不计其数,任何阻挡为父上位之人,都曾在这里九死一生。为父登上宰相这一高位,本就是踏尸而上。男儿立志高远,既然立了志,就要有所觉悟,逆我势者,唯有死路一条。为父手下一直有一队刺客,跟着我已有十数年之久,各个身怀绝技,忠心耿耿。若有任务,召之即来,事毕,亦处理得干净利索,绝无后患。这间地牢常年是由他们在使用,这地牢还有一条通路,直通城外北郊的樱桃林,若有需要,他们便从那里出入。”
欧阳朔背对着欧阳容苛,微微抬手一指,在石室的东北角处,确有一面墙体与周遭略有衔接的缝隙,若不仔细观察,定是无法辨识。
“爹…如此卑劣之事…您…孩儿以后还如何以我家族为荣,如何面对着阳州城的黎民百姓…孩儿…孩儿多年来的信仰…要如何才能支撑下去…”
“苛儿!”
欧阳朔突然提高了音量,猛然一声厉喝,让欧阳容苛始料未及,身体不禁打了一个激灵。
“为父深知自己罪孽深重,任凭如今为父如何尽忠职守,如何心怀百姓,如何投身社稷,都无法洗刷曾经的罪恶。但为父从未后悔过,若能重来,为父依旧会选择这条道路。这里是许多人的葬身之处,包括慕容家那些陪着慕容瑜北上的家丁,你慕容伯父也是拜托给为父处理的。时至今日,为父深夜噩梦,仍会梦见无数冤魂,在眼前飘荡纠缠,不肯投胎转世。苛儿,为父已说过,你与为父当年不同,你不必再背负如此沉重的事,你只需继承家业,荣耀我欧阳门楣。但为父今日带你至此,只是想要告诉你,大丈夫不可有妇人之仁,你既需担负起欧阳世家,就必须要做好相应的觉悟,既使有一天不得不悖逆你所谓的信仰,也要在所不惜!就如今日之事,还只是小小考验,吕家的案子,你不要再查了。”
“…爹…吕知府一案,您从一开始便是心知肚明的,对不对?”
“是,这案子其实本和我欧阳家没什么直接联系,是当年的江南布政使元培贪赃枉法,将那一百五十万赈灾银,污了一百二十万,每城实则只拿到了十万两。其余两城的知府都十分通晓官场的这一套,也就认了栽,自己想办法凑钱修河堤,唯独这吕崇偏偏一根筋…以致召来了家破人亡之祸。他去找元培要赈灾银时,元培就多了个心眼,其后清淮遭灾,元培恶人先告状,一折奏上了圣上,言曰吕崇贪污公款,导致河堤未成。吕崇自尽后,此案本也就此打住了,但怎奈吕崇的一对子女和他们父亲一个样,较真得很,四处为其父奔走,有段时间圣上欲南巡,元培更是得知了二人想要告御状的事。元培与为父多年来一直有些交情,为父必须要保他周全,于是便不得不请吕氏兄妹俩到这地牢,来走了一遭…”
“爹…您!!”
“为父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如今这兄妹二人早已不再人世了。为父当年只念祸不及妻儿子女,放了他两人一马。今日,为父希望你能明白,你是什么身份,凡事应以何事为重!若为父曾经的所作所为传出去,恐怕株连九族都是轻的。你若不以家族为重,就是弑父!更何况,各种事情牵连甚多,你忍心看你妹妹,你母亲乞讨街头吗?!你忍心看着慕容家也受牵连而家道中落吗?!苛儿,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是非曲直,人人均有人人的立场,好人也会做行差踏错,就如坏人亦会行善一样。你若是为了我欧阳家,怎么做都不算过分。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儿,这偌大的家族,你若不能肩负,他日为父西去,容芷和你母亲要何去何从?!苛儿,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吧!到底是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重要,还是我欧阳府几十年的声望和几百号人的性命重要?!切勿辜负了为父多年来对你的期望!”
语毕,欧阳朔提着灯笼,匆匆离开了地牢,徒留欧阳容苛一个人,在阴湿黑暗的地牢里,和曾经无数受罪之人一样,绝望而惶惶。
欧阳容苛颓然的跌坐在地,一袭白衣迅速被地上的污泥和脏水侵染,就如他的心一样,被这座罪恶满盈的地牢,一点一点地侵蚀,一点一点地污染…而他却…无力回天。
父债子还,在欧阳容苛眼中,父亲的所作所为,就如同自己的罪孽一样。欧阳朔手上的每一滴血,如今都溅在了欧阳容苛的心上。他喝的不是琼浆玉露,是恶臭血水;他穿的不是绫罗绸缎,是褶皱人皮,他食的不是山珍海味,是尸骸腐肉…
什么正义,什么磊落,什么君子!统统都与他无关!他父亲欧阳朔不是,他欧阳容苛自己也不配是!他今天才明白,自己和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在那袭光鲜明亮的长袍之下,爬满了令人作呕的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