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1 / 2)
那天三秀回到阿图身边时,已经是点灯戌时。苏茉儿的到来让整个汉人房都轰动了,汉人睡在最靠近宫墙的耳房里,几乎每间黑洞洞的耳房都一下子擦亮了油灯,好几个面生的主妇女眷们探出脑袋来好奇地往外看,像是遇到了百年不得一见的大事。一个管事儿的老嬷嬷边咳嗽边出了屋,一路看见周围挤满了躲躲闪闪的小丫鬟们,急忙像赶鸡进笼一样噼里啪啦地数落人。
苏茉儿认出这个嬷嬷是当初陪三秀一同受罚的那位,急忙拿出她事先准备好的打点银子,装在红布里递了过去,念出了“秀”这一声名字,老嬷嬷笑得合不拢嘴,满脸的惊喜和不敢置信。她扭动着肥胖的身子,一下子从又脏又臭又拥挤的下人房里找到了三秀,将这个可怜女人推搡到苏茉儿的面前。三秀这时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弓着的身子像煮得半死的活虾一般,籁籁地抽搐。她咬紧了唇,扶着腰用那双三寸金莲一颠一颠的走路。金吉朝身边的小丫鬟使了个眼色,捂住嘴偷笑。老嬷嬷瞟了金吉一眼,训斥说:“你们笑什么笑?还不快滚回去睡觉!——小奴才胚子!”身边的女伴们继续咬着指甲说说笑笑,对这话置若罔闻,只有金吉一人不笑,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青霜。
三秀和苏茉儿两人进了西福晋的寝宫,进了阿图住的房间,哈日伊罕已经等在门口。三秀是穿着那件素白的单衣出来的,因为那是她唯一一件干净衣服。露水沾湿了她的头发,夜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哈日伊罕一见她这个样子,哼了一声说,就爱装可怜样子,装给谁看呀?苏茉儿搀着三秀的胳膊,被这句话呛得怒火攻心,刚想说话,就被三秀给制止了。门一推开,阿图就从床上跳了下来,扑倒在三秀的怀里,力气大到让三秀哀叫一声,扯疼了伤口。三秀大声呼唤着阿图的名字,虽说是大声,其实她的声音虚弱得微不可闻。苏茉儿说:“来人啊!给五格格备饭,秀回来了!”在阿图的印象中,苏茉儿很少高声吆喝,从那高亢的声音不难听出,苏茉儿也是喜悦的。
吃完了饭,阿图将兜里藏的奶酪条打开给三秀看:“这是我给你带回来的。”她捏起一根奶酪条递到三秀的嘴边说,“很好吃的,你吃呀!”
三秀呆呆地看着这个小主子,眼神幽幽发亮,严肃得令人害怕。突然,三秀抱住了她,含泪呼喊着:“阿图,阿图……”阿图在这样的声音里,不知怎么的,心里一下子酸酸的,又委屈又感动,她也伸手抱着三秀。
哈日伊罕在一旁讥讽道:“我说嘛,这三天你不吃怎么受得住?原来是偷吃了这些!”三秀心疼地摸了摸阿图的小脸,竟无语凝噎。
“瞧这小脸瘦的,”苏茉儿在一旁含笑说:“两人都瘦多了,都害了相思病。”说完,掩嘴一笑。
屋外传来婴儿的声音,布木布泰一手抱着七格格,一手牵着四格格走了进来。三秀立刻低着头与众人退下了。哈日伊罕觉得很惊奇,她忽然发现了这个女汉人身上有一种不动声色的聪明,这种低调的、心领神会的灵气,如同汉人最美的瓷器,细腻又莹润。三秀关拢了房门,转头的一刹那,她察觉出哈日伊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眼神,快的像一尾鱼掠过水草,瞬间又消失不见。可是她看见了,她捕捉到了。三秀不敢妄动,她知道对脾气古怪的哈日伊罕来说,一个微笑都足以让其发难。她只好垂下眼帘,乖乖的站到一旁,听着屋里的动静。
“阿图。”布木布泰的声音如金玉般清脆,“我们需要谈谈。”
阿图倏地站起,走到额娘的身边,二话不说就跪了下来。那样子与其说是勇于认错,不如说是害怕纠错——这是一种带着心机的小聪明。布木布泰叹了口气,说:“不必跪了,坐吧。”苏茉儿抱着七格格站在一旁,布木布泰坐在主位上,指着两张椅子,“雅图,你也坐。”四格格沉默地坐在一旁,她看向了阿图,可是她的妹妹却不愿意看她。“我听说这三天,你四姐来你房里看你,都被你给轰走了?”阿图点点头,羞愧地闭上了嘴巴,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小手。
“为什么不让你四姐进屋?”布木布泰轻声问,“你和雅图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是看着你长大的,平时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你四姐都慷慨地让着你。你怎么忍心拒绝她?”
阿图动情地说:“额娘……”
布木布泰走了过去,抚摸着她气得涨红的小脸,叹息道:“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指责侧福晋违背禁忌,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可她就是违背了!”阿图一边擤鼻子一边叫嚷。
“是啊,她是违背了。”西福晋牵起了大女儿和二女儿的手,说,“你们还记得额娘讲的‘折箭教子’的故事吗?”
“记得。”两姐妹异口同声地说。
“雅图,你来说说,这个故事讲了什么?”
四格格抿了抿嘴,说:“从前,有一个母亲叫阿兰豁阿。她的丈夫很早去世,生的五个儿子经常争吵。有一天,阿兰豁阿把儿子们叫来,给他们一人一支箭,叫他们折断。每个儿子都很轻易地完成了。后来她把五支一样的箭捆在一起,叫他们去折,结果没有一个儿子能折断。于是,阿兰豁阿对儿子们说:‘一支箭容易折断,五支箭很难折断。你们五个都是我一个肚皮里生的,如同刚才的五支箭一样,任何一支谁都能折断,如果紧紧束在一起,谁又能折断呢?’从此,五兄弟之间十分友爱,家业也逐渐兴旺了起来……”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四格格回答道:“兄弟之间应该团结一心,正如这五支箭捆在一起。”
“是的,兄弟之间应该团结一心。”布木布泰说,“你们三姐妹也是一样的。”
“可我没有不团结!”阿图怒吼道,“说谎的人是雅图,不是我!”
“雅图只是尽到她的本分——她因为你的指控,被带到所有人的面前,去指证侧福晋是否违背了禁忌……”
“侧福晋她就是违背了!她就是!”
布木布泰忍不住再叹了一口气,“阿图,你听我说,”她柔声道,“宫里的事,一传开就大了——这金銮殿要是掉下一片瓦,到了外边人的嘴巴里,没准这整个大殿就塌了,舌头再毒点的,还能把大汗和文武百官全给捂进去——这后宫里谁挨了一句骂,到了老百姓的耳朵里,说不定这人已经死了,嘴巴再狠点的,还能把这人的家世和亲朋好友全给咒进去。一件事就代表所有事,一个人就代表所有人——雅图,阿图,额娘这么说,你们听懂了么?”
四格格轻微点了点头,表情逐渐变得凝重。阿图的脸却仍是怒气未消。
“新来的这两个侧福晋,对我们大金来说很重要。如果她们出了什么事,受了什么惩罚,对刚刚归顺的察哈尔部的人来说,都会造成很大的影响——这是所有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你们明白吗?”
“可这关我什么事!”阿图大叫,但是口气变得颇为心虚。“为什么我明明没有错,阿玛却要责罚我呢?”
“当然关你的事!”四格格忍不住大声辩驳道:“如果不是你当众喊出阿巴亥的名字,会闹成这样吗?这根本就是你的错!”
“你凭什么说我有错!”阿图大怒,“你这个撒谎的大骗子!”
“够了!”布木布泰的语气严厉如冰雪,她的脸在薄怒之时泛出一种更加醒目的寒意,眼长而深,渐渐发出厉光。
阿图咬紧着嘴唇,不发一言,心虚地坐在凳子上不敢抬头看她。雅图也吓得缩了脖子。
“哎呦——四格格,五格格!我的小祖宗呀!”苏茉儿急忙打岔道:“刚刚额娘不才说要团结?怎么又吵吵上了啊?——七格格都被你们吓着了!”
雅图笨嘴拙舌,连哭都哭不出来,眼里不断闪着泪光,拼命地眨巴眼睛。苏茉儿在一旁不断给西福晋顺气,嘴上还勉强笑着。
布木布泰叹了一口气,才把那股劲松下来,阿图感觉自己这时候才敢呼吸。她觉得有一瞬间额娘的眼睛好像狼一样冒绿光,怎么那么凶!凶得她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不想吓你们,可我也不想骗你们。”西福晋目视着苏茉儿怀中的七格格说,“我的孩子们,你们该如何才能明白,你们生活在一个黑暗危险的地方,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雅图,你不要怪你的妹妹,雅图她……她毕竟是你的妹妹。你们要赶紧长大,赶紧变得强壮,赶紧学会保护对方。你们绝对不能互相憎恨,因为你们的体内流着同样的血。阿图,你听额娘一句话——如果真的要恨,你应该去恨真正伤害你的人,而不是去恨你的亲人,去恨爱你的人。”
她的这一席话让两个年幼无知的女儿都沉默了。阿图觉得好惭愧,“额娘,我不恨四姐。”她的二女儿强调说:“哈日伊罕说了,只有魔乔斯才会威胁爱自己的人,而不是保护他们。
“魔乔斯?”西福晋忍俊不住。
阿图拼命解释说:“这是哈日伊罕说的,不是我说的……”她急得满头大汗,“她还说我太受宠了,太任性了。”她忍不住皱着鼻子说:“她真的好讨厌……”
布木布泰大笑着抱住了阿图,亲了亲她的小脸。雅图转头对苏茉儿低语道,“今天可不再是她的生日。”所有的悲恸和不忿这时一齐涌上了心头,吞没了一切的期待和希冀,雅图颤抖着别过头去,这次,她再也不愿听苏茉儿的宽慰了。
春天来得很早,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花园里,这时白色的杏花,粉红的桃花和黄黄紫紫的山花悉数开放,随之而来的是蝴蝶、螽斯、蝉、蝈蝈、螳螂、蜻蜓这样的小虫。阿图最喜欢下雨,听着雨水在石榴树、香椿树、桂树的叶子上溅起清脆的声音。等雨一过,阿图总是上外面抓蚯蚓,她会把蚯蚓缠在树枝上,见到小宫女们就撒丫子追,吓得她们又叫又躲。她这种靠恶作剧来取乐的坏习惯,并没有得到任何大人的制止。哈日伊罕比阿图更喜欢这种小把戏,很多时候还会撺掇她去捉弄别人,然后躲在一旁哈哈大笑。布木布泰和苏茉儿压根不在乎这种小打小闹,她们都是来自草原的女人,从小和动物们一起长大,不认为这种行为有任何的不妥。唯一能阻止阿图恶作剧行为的人,是她最喜欢的汉人奴婢三秀。三秀连一句通畅的满洲话都说不好,但是阿图觉得三秀的意愿,她是不好意思违逆的。
有一次,三秀见到阿图用裹了松脂的一截树枝,黏了一只毛毛虫跑去吓唬御花园里的小宫女,就说:“阿图,不要。”“秀,你放心,我在和她们玩呢。”“别吓人!”三秀就会说这些简单的词。可是阿图犯难了,叫她不去折腾人,那岂不是不能逗乐子?于是,阿图问:“我想看她们尖叫和大哭的样子,就这一回,好不好?”三秀说:“吓人,坏!阿图,不坏!”那些小宫女们才免去了一场无妄之灾。
阿图后来得知,如果不是三秀的存在,也许她会变得跟四哥叶布舒和五哥硕塞一样无法无天。他们是当时唯一活下来的两位皇子,比大哥豪格整整小了十六岁。经常无缘无故折腾一些可怜的下人,他们两个混世魔王凑在一起,会把宫女们推下池塘,命令侍卫们四肢朝地,趴下来装马给他们骑,还把石粒和沙子装进肉包子里,逼一些倒霉的仆役们吃下去。在恶作剧得逞时,叶布舒和硕塞就发出幸灾乐祸的大笑,眼睛里闪着快乐的神色。许多下人看见他们这两个小主子就躲,脸一下变得煞白,仿佛看见的不是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而是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小狮子。
可是对于阿图而言,她这两个哥哥是不存在任何危险性的。他们就像猎犬一样,勇敢、健康、毫无复杂的思想,你惹怒了他们就露出獠牙,你取悦了他们就亲亲蹭蹭。他们不爱读书,只爱弓马骑射,还有各种各样的恶作剧。阿图跟着他们,爬树、钓鱼、掏鸟蛋和黏虫子吓人。阿图陪他们玩了一个夏天,才意识到四姐雅图已经很久没有跟自己一起玩了。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在皇宫所有没出嫁的女儿里,二姐喜欢一个人骑马,三姐喜欢刺绣和女红,只有四姐能和她玩到一块去。冬季她们俩经常跟在三秀的背后,一起吃,一起玩,一起堆过雪人,阿图想不明白,为什么天气一暖和,四姐反而再也不愿意陪她。只有三秀像一匹忠臣的小白马,始终耐心地等待在她的身旁。三秀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纳鞋底或打络子,可已经让阿图觉得足够了。
这天,哈日伊罕在房里歇午觉,阿图偷偷溜了出来,一下子又撞上了三秀。阿图闹不清楚的事情很多,其中一件就是三秀为什么每次都能逮到她。等到她长到六岁,开始学习汉人的文化,她听那白发苍苍的老夫子讲过一个《啮指痛心》的二十四孝故事:曾子十分孝顺自己的母亲,有一天他进山砍柴,家里来了客人,母亲用牙咬破了自己的小指。在山中的曾子突然觉得心疼,急忙放下斧头,赶回自己家中。老夫子说,“感召”是一种心与心的交流,汉人相信“感召”的力量,可以超越一切时间和空间。当你真心爱一个人时,你会对他的一切变化感同身受。阿图在学到这个故事时,刚好是布木布泰处境最艰难之际,可她依然可以没心没肺,跟着两个哥哥屁股后面瞎玩胡闹,也许是她做不到老夫子说的“感召”吧?
可是三秀每次都能做到,就像是拥有某种奇异的感应能力一样。阿图想,是不是汉人都拥有这种神秘的天赋,还是只有三秀有?只要她有什么动静,三秀老是能发现她。包括那次玩捉迷藏,阿图故意躲在假山里面,躲了一天也不出来,吓得西福晋宫里的人个个举着灯笼找她,就连最不爱走动的哈日伊罕也加入了夜间寻人的大队伍里。那么多的下人,只有三秀像是拥有透视功能一样,准确无误地发现了她。可当找到她时,三秀脸上流露出惶恐和狂喜的神情,这种神情说明,三秀事先并不确定她是不是躲在假山里头。阿图听苏茉儿说,汉人们相信,人与人之间,是用无数条看不见的红线捆绑的。她心想,也许三秀就在自己身上绑了一根这样的红线。
阿图被三秀抓到了,她一点也不害怕,经过一番软磨硬泡,她就如愿以偿地溜到御花园跟两个哥哥汇合了。她知道撒娇的方式对三秀每回都有效,可她不愿意被人逮个正着,而且嘴巴真的酸痛了,因为刚刚一直在指天赌咒说自己绝不会闯祸。这样的牺牲显然是值得的——今天和哥哥们约好了一块掏鸟蛋——每回掏鸟蛋就有通风报信的奴才去告诉母妃,然后他们的游戏就被迫中止了,所以这回是约好了谁也不告诉,只有他们三人参加。两个阿哥上树掏,掏来的鸟蛋被阿图用一个个裙子兜着,圆滚滚的,有青有白。看的兄妹三人喜不自胜。
四哥抓抓头:“这可怎么吃?”
五哥哼了一声说:“笨啊,当然是烤着吃。”
他们七手八脚生了半天的火,也始终没生起来。急得阿图不耐烦地大叫:“你们两个到底行不行呀?快一点!我的手酸死了!”
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两个哥哥丢下这一堆枯枝烂叶就跑了,只有可怜的五格格,拎着一兜儿的鸟蛋,动弹不得。幸亏来的这人不是额娘,是一个看着很年轻的女人,她梳的发髻比宫里的元宝髻俏皮多了,戴着小巧的金耳环,个子高高的,没有擦脂粉,皮肤看起来比较暗。她倚靠着假山,笑眯眯地看着阿图:“掏鸟蛋呐,算我一个呗。”
“你是谁?”阿图问。
“你管我是谁,想吃鸟蛋就得请教我。”这个怪女人说话特别不客气,“后头躲着的两个小鬼头快出来吧,姑奶奶又不会吃了你们。”她说着一口流利的蒙古话。
阿图上下打量着,一点也猜不出她是谁。
“我从来都没见过你。”四哥说,“你是哪个宫的奴才?”
“我叫陶如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宫,可我知道怎么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