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1 / 2)
苏茉儿慢慢地捧出食盒里的瓷碗,揭开了盖子,放进一个蓝色青花瓷的汤勺,细细搅拌着。带着香味的白气一下子飘了出来。哈日伊罕看着食盒里的酱菜、豆包和熏鸡,她煽动鼻翼,不由咽了一口涎水。
“五格格?”
苏茉儿转过脸:“你多少吃一点吧,你都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不吃不吃,你们都欺负我,饿死算了!”阿图将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她的一个脑袋。她心里多少还有些许怨气。
苏茉儿一点也不恼,她放下了粥,从食盒里端出熏鸡。这是一只油光肥亮的三黄鸡,冒着热腾腾的香味。与普通腌制的烤鸡不同,宫里的汉人师傅用特殊炮制手法,让熏鸡的香味渗透皮肉直入骨髓。阿图深知这种宫廷熏鸡的滋味,咬一小口,满嘴流油。
“小阿图,这可是你最喜欢吃的菜。”苏茉儿说,“你闻闻,多香呀!”
阿图忍不住看向了食盒,又看向苏茉儿。她听见苏茉儿用“小阿图”来称呼她,这是一个亲昵的哄孩子的词,每次她闯祸了苏茉儿跟额娘求情,都会叫她“小阿图”或者“我们的阿图”。她想起上一次求情是四个月前额娘指责她说谎,那次二姐的鞭子打伤了三秀。她又想起每次吃熏鸡,她都会把鸡腿撕下来给三秀和哈日伊罕吃,三秀每次都不肯吃,以至于哈日伊罕能够享有两个鸡腿。那时候阿图还不明白,对于汉族人来说,把珍贵的肉食留给孩子是一种传统。他们的爱是以牺牲为主题的。他们会为孩子牺牲食物,牺牲金钱,甚至乎牺牲自己的性命。当然,满人和蒙古人都无法理解这种牺牲。哈日伊罕说汉族人是尼堪(牛),尼堪都是吃草的。苏茉儿说,也许三秀信佛,不愿意吃肉。只有布木布泰发现,三秀怜爱地注视阿图进食时表现出的愉悦表情,作为一个母亲她敏锐地发现了这种只要孩子满足自己便会更加满足的情感。布木布泰也是从那时起对三秀建立了信任。就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之间拥有的默契一样。她从那时起就懂得三秀会为阿图做出牺牲。
阿图不明白这种牺牲,她只是想到三秀从来不吃这种熏鸡,汉人们看上去都是欠缺营养的样子。三秀是典型的柔弱寡淡欠缺营养的汉族女人,可是三秀注视自己的目光是那么地深重而温柔。她不由感觉到一种悲伤。于是,她把看了看那只肥嫩酥香的三黄鸡,盯着苏茉儿问:“秀什么时候回来?”
“这要看她伤得怎么样了。”苏茉儿说,语气非常理性而柔和。“内务府是不会让一个做不了事的奴才过来伺候人的。”
“秀不是奴才!”阿图怒吼时,黄眼睛瞪得像铜铃铛那么大,她将视线从食盒上移开。“除非秀来喂我,否则我一口也不吃。”她发出一个威胁。
阿图拒绝了自己最喜欢吃的熏鸡,也要等待三秀的归来。在苏茉儿和哈日伊罕看来这是极其稀奇的,令她们紧张对望的一件大事。这两个平日水火不容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用眼睛互相交换信息,提醒对方事情严峻。
“好了好了,别怄气了。”苏茉儿说:“这样拖下去,身子会受不了。”
阿图没有答话。她的沉默令两个女下人慌张起来。苏茉儿勉强笑着,放下食盒,身旁的哈日伊罕却发出一声冷哼,黝黑的脸上浮现一种轻蔑的神色。等苏茉儿离开后,哈日伊罕又恢复到平时针锋相对的状态,讥讽道:“越劝越不吃,她连这都不懂?”
“闭嘴!”阿图厌恶的说。
“你太任性了!”哈日伊罕说:“你不知道有些父母对孩子有多坏。”
“我知道!”躺在被子里的五格格气急败坏道:“阿玛是个大笨蛋,额娘是个偏心眼,我恨阿玛,我恨额娘,我恨你们所有人!”愤怒啃蚀着她的心。
“爱恨就恨吧,我才不管你恨谁。”
哈日伊罕说着打开了食盒,从光滑油腻的蒸鸡身上撕下一只肥嫩的鸡腿张口大嚼了起来。黄色的鸡油从她的指缝中渗出,她伸出带苔垢的舌头逐个舔干净了。“只有受宠的孩子才会小题大做。”她用尖锐的犬齿,撕咬着鸡肉,一边吃一边说,“越让爱他们的人紧张,他们越以为自己了不起。没人在意的孩子,东西都是抢着吃,谁还有那闲功夫闹绝食呀?”
阿图气得直咬牙,她转过身,拿被子蒙住了头。可是哈日伊罕仍是不依不饶。
“只有魔乔斯才会威胁爱自己的人,而不是保护他们。”这个又黑又丑的让人不悦的教养嬷嬷,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口吻说道,“阿图,告诉我,你是魔乔斯吗?”
“魔乔斯”——腐烂的血——蒙古语中骂人最坏的一句话。这句话让阿图沉默了,她躺在厚实的棉被下,恍惚间想起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情景。挥鞭的马喀塔和她的红裙子,受伤的三秀和滴在雪地上的鲜血,大福晋的威严和嫔妃们的嘲笑。阿图想,她太弱小了,她根本保护不了爱自己的三秀。也许二姐说得没错,她的确就是一个魔乔斯。
“好一个魔乔斯!”
陶如格听完了海兰珠的描述,笑着说了一句。海兰珠没好气地看了这位挚友一眼,她知道汉人有嗔骂自己喜爱之人的习惯。可她依然不能接受别人用“魔乔斯”去称呼一个她认可的人。
“你就积点口德吧,陶如格。”
“又来了。”陶如格一边啃着铁锅里的羊蝎子,一边懒散地喝口酒说:“我跟你解释多少次了,有时候汉人骂一个人并不是在侮辱他。”
海兰珠皱起她漂亮的眉毛,别过了头,说:“我又不是汉人,我是科尔沁人。”她嘟囔着。
“是的,科尔沁人。”陶如格笑道:“你们蒙古人有太多的禁忌,语言禁忌、行为禁忌、图腾禁忌、风俗禁忌、婚姻禁忌、时间禁忌、动物禁忌、疾病禁忌……”
“禁忌(taboo)意味着纯洁,”海兰珠强调说,“它们两者是一样的东西。一个没有禁忌的人是不值得被尊重的。汉人就是禁忌太少了,所以才会被别的民族看不起。”她说完这句话,又补充道:“陶如格,请你原谅,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
“我知道,”陶如格吃吃笑着:“汉人有个词叫自取其辱,指的就是你刚刚说的意思。你在那么多侍女中唯独把我一个人带到了沈阳,还不够看重我的吗?”
“我可是把你当朋友。”
“是啊,朋友。”陶如格又喝了一口酒,感叹道:“你把我带出草原,带进后宫,像信任你的亲姐妹一样信任我——哎,朋友做到你这份上也真是绝了。”她把指头放在木桌上敲打,发出一阵阵的噪音。
“我可不信任我的亲姐妹。”海兰珠嫌弃地看着她,“另外,陶如格,你应该称呼盛京而不是沈阳。这个地方已经被大金国占领快十年了,你不能再用汉人的方式称呼它。小心大汗听见了砍你的脑袋。”
“你不会以为我愚蠢到当着大汗的面说这个词吧?”
“我当然相信你不会,”海兰珠说,“可你应该小心一点,我现在的处境不像在林丹汗身边那么得宠,如果被人举报了,我连替你求情的面子都没有。”
“哦?”陶如格坏笑着:“科尔沁的百灵鸟还有歌喉失灵的一天?世上居然有你博尔济吉特·海兰珠拿不下的男人?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凄惨了?”
海兰珠一言不发地别过头,咬着自己的指头——这是她紧张时的固有动作。“我不明白到底哪里出问题了,陶如格。”她说,“我又年轻又美貌,为什么大汗不宠爱我?”
“他不喜欢你吗?”
“他喜欢,可是他没我期待的那么喜欢,他对待我和其他妃子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我更漂亮一些,所以他态度更好一些——可这是远远不够的!”
“你是要皇太极迷恋你——”陶如格轻轻用洁白的汗巾擦了擦油腻的手。“——就像林丹汗当初迷恋你一样。”
“我觉得我真的好失败!”海兰珠说:“我从来遇见过这样的男人,居然把我和那群又老又丑的女人们一视同仁。”
“可不是吗?哪个男人见到你不是跟喝醉了酒一般,迷迷糊糊,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皇太极是个睁眼瞎,居然对你的美貌视而不见!这当然是一种无礼的冒犯了。”
“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海兰珠说,“你是在嘲笑我吗?”
“哦,我可不敢。”陶如格轻蔑地说,“我说的这些话一旦传出去我就会死,我一点也不想让皇太极砍掉我的脑袋。”
“你就是在嘲笑我。”海兰珠肯定地说。忽然,她泄了一口气,沮丧地说:“我永远无法替阿瓦报仇了,我在布木布泰面前夸下海口,说要夺走她丈夫对她的宠爱,如今看来是没有任何希望了……”
“别难过。”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海兰珠怒视着一脸平静的陶如格,心怀愤恨地想。从满蒙大婚起,皇太极连续三天宿在了娜木钟的寝宫。他已经多久没来这儿了?上次宠幸她的时候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大汗,我来服侍您穿衣吧?”她一边说,一边媚笑着。可这对任何男人都有效的笑容却无法打动大金国君王的心。“你不必做奴才的活。”他就是这样简单明了地拒绝她。
“他拒绝你就对了。”
“为什么?”海兰珠抬起头。
“因为你嫁的这个男人想要成为皇帝。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皇帝?海兰珠。”
“像林丹汗那样吗?”她迟疑地说了个答案。
“不,”陶如格笑了,“林丹汗只是一个察哈尔的大汗,他不是皇帝。皇帝是天下人的大汗,他统治着所有人。这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单纯为了美貌去宠爱一个女人。你要想抓住皇太极的心,就需要准备其他的功夫。”
“该死的,我哪儿知道其他的功夫是什么……你是说,我要用床上功夫迷住他吗?可是我不是.妓.女……”
“不,”陶如格否认道,“不是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我的美人。你要俘虏一个男人,就必须知道他的弱点是什么。”
“弱点?”
“是的,弱点。”陶如格说:“我在来到沈阳后,哦,不,应该说是盛京,我来到盛京后的四个月里一直在为你打听关于皇太极的一切。我听说他的母亲地位很低,经常要为先帝的女人们洗衣做饭,并且也经常生病。他从七岁起就开始帮助母亲做家务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海兰珠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期待。她知道陶如格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帮手,她一直对此坚信不疑。
“你需要装病,海兰珠。”这个嗜酒嗜肉的女汉人告诉她,“这就是你征服他的第一步。”
此刻,阿巴亥大妃的儿子们也正在谈论征服。
阿济格嗤笑道,“你们听见那个小丫头的尖叫了吧,我的亲娘哎,那叫一个动静……”他吃吃的摇头笑着,双手不断打出手势比划。
“她尖叫又怎么样?”多铎兴致乏乏地说,“最后还是只惩罚了她和西福晋,没有动到芭德玛瑙,皇太极依然成功地娶了察哈尔归降而来的两个女人。如果算上海兰珠就是三个,她即代表了科尔沁又代表了察哈尔。皇太极这回是真的把蒙古给征服了。”
阿济格嗤笑道。“征服了蒙古有什么用?现在大明才是我们的敌人。”
“远交近攻,假道伐虢。”多铎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高声大吼道:“不先征服蒙古,如何征服大明?”
阿济格听罢立刻露出被触怒的焦躁脸色:“多铎,你是我亲弟弟,你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凭什么?就凭这个!”多铎反手一抽,狠狠甩他一巴掌,身边的侍卫们发出一阵的惊呼声,阿济格被抽得陀螺一样转身“啪”的摔在了地上。
阿济格被这记耳光打懵了,他捂着脸说:“你居然殴打兄长,我……我要状告宗人府!”
“你再说一遍。”多铎低声威胁道,“有种你再说一遍。”说着扬起手,随时准备再赏一记耳光。
阿济格捂着红肿的脸发出呜咽声,他一副震惊的模样,敢怒不敢言。
“微臣给贝勒爷请安——十二贝勒吉祥,十五贝勒吉祥!”
多铎转过脸,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汉族男人,目光沉着安详而有光,浓密的络绍胡子,刚劲突出的宽厚下巴,他略征了征,微微点头笑道:“哟,范大人?”他浅浅地拂了拂袖子,“你怎么来了?”轻佻的语气。
范文程拱手笑道:“十四爷有约,我可是不敢不来。”
多铎颔首道:“小爷我一猜就是——十四哥就在里面,我来领你进去。”
“谢十五爷。”
范文程向阿济格低头沉默的作了一个揖,意思是失陪了。阿济格突然怒火中烧,他被一母同胞的幼弟羞辱之后,正苦于找不到人发泄。他知道范文程与皇太极关系深厚,这些日子又察觉到这个汉臣经常来多尔衮的身边走动,一股鄙视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早已对范文程不满,多铎也感觉出了。可多铎偏偏无视自己这个兄长的感受,居然屈尊降贵的给这个南蛮子亲自引路。
阿济格不敢与多铎动手,可他不怕这些被他称作“脓包”的汉臣们。
“什么玩意儿!”
多铎的脚顿了一下,然后假装没听见似的,继续摆出热情相邀的一个手势。
又一次被忽略的阿济格勃然大怒了,“啪”的一下推到了范文程,范文程一个趔趄,摔在摆满文玩的多宝阁古董架子上,一匹玉马从上头掉下来,砸中了他的头,如果不是有一顶官帽子的遮挡,恐怕范文程早已脑袋开瓢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