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1 / 2)
阿图四岁生日这天,也就是公元1635年农历二月十二日,盛京突然来了许多蒙古人。红墙外搭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蒙古包,漠南漠北不同地区的蒙古首领们都来了。宫里面有许多形状不一的蒙古人进进出出。矮的高的,瘦的胖的,他们操持着一口带着自己家乡口音的蒙古话,来盛京参加“八旗议会”——这是蒙古人自己的八旗,涉及编织的一共有一万六千八百四十人。
“还没睡够哪!”阿图刚睁开眼,哈日伊罕就将她身上的厚被子掀开了。冷空气灌进来,阿图感觉皮肤一阵刺痛,她立刻打了两个喷嚏。
“冷……”
猫叫一样的声音,委屈得很。
“穿上!”哈日伊罕冷哼一声,强迫阿图从床上站起来,将那红彤彤的棉裤筒给她套上。这衣服多可笑,直接放地上可以站起来,由此可知棉花有多厚了。
阿图被训了一句后,气的不想说任何话了,她顶不喜欢哈日伊罕这种蛮横无礼的方式。如果是三秀,那就舒服多了。三秀会一直抱着她哄着她,用甜腻的声音夸奖她。三秀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像药草,又像宣纸。阿图一闻到这气味,她心里就暖洋洋的感动得轻颤起来。对阿图来说,三秀身上有一种令人着迷的东西,她喜欢三秀抱着她,抚摸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好话,她有时候甚至故意任性,做一些不可理喻的傻事,因为她知道三秀对她是宽容的。这使她得意、兴奋,心里有底气,也使她平静,欣喜,极具安全感。
可是这到了哈日伊罕身上,阿图这些招数就不灵了。无论她怎么哭闹,怎么叫喊,她这个又黑又老的教养嬷嬷,都像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哈日伊罕一边用粗鲁的动作给她穿衣服,一边摇晃着她,夹枪带棒的说了好多酸溜溜的话。哈日伊罕讽刺阿图越活越小了,她说汉人们不懂怎么养好一个孩子,所以他们一个个都比病羊羔子还要瘦。
阿图迷瞪着眼睛,穿好衣服和哈日伊罕一起来到额娘的房间。四姐坐在红木凳子上,正笑嘻嘻地看见哈日伊罕口中比“病羊羔子还瘦”的三秀给额娘梳头。三秀把胭脂红的发油放到炉子上,天气冷,油都凝住了,必须用火化一化才能擦,那盛发油的铜盒子都被火舌给烫焦了,底下一片黑。
阿图痴痴地看着三秀用娴熟的手法,给额娘篦头发。额娘那一大把头发长得真好,黑得跟绸缎一样。三秀就用木梳子篦呀篦呀,给额娘梳了一个蒙古发式。
“秀,把这个插上。”布木布泰打开了一个锦盒,递出一支银簪子。
“格格。”苏茉儿惊呼了一声。
三秀盯着这支眼生的银簪子,迟疑片刻,她顺从地接了过来,苏茉儿看着三秀飞快的用编好的麻花辫子盘了一个髻,配上那支银簪子,居然是说不出的古朴秀美。
“好看!好看!”四姐开心地拍着掌。
苏茉儿不由感叹一声:“秀的这一双手,真巧啊!”
她的眼睛看着这支簪子,回想起出嫁那天,布木布泰披散着一头青丝,骑马过来抱住她哭诉的场景。苏茉儿认得这支簪,她也认得这里面的故事。
太阳从贴满白纸的窗户格子里透进来,照在桌子上,照到梳妆台上,照到三秀倾着的身子上。哈日伊罕开始用鸡毛掸子掸灰,掸窗台,掸彩瓷瓶,一屋子的灰扬了起来,阳光中开始飘舞小小的尘埃。三秀一直不习惯闻这样的灰,被尘埃呛得直咳嗽。她捂住脸,勉强压抑自己不咳出声,哈日伊罕倒先骂起她来了。
“真没用!”哈日伊罕用满洲话嘟囔着:“来四个月了还这么娇气!尼堪就是尼堪(满人对汉人的蔑称)!”
“哈日伊罕,”苏茉儿发话了,“你不要掸了!”
“苏茉儿!”三秀惊慌地喊了一声,不断用手势比划着自己没事。
“凭什么不让我掸?”
哈日伊罕的声音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忿忿的要找谁吵架一样,“不掸屋子能住人吗?你看这一层厚灰!你看看!”
“主子们都坐在屋子里,再说了,秀都咳嗽了。”
“哦,她咳嗽了又怎么了?西福晋都没说话,你插什么嘴?”哈日伊罕不耐烦地说,她知道苏茉儿是布木布泰的贴身侍女,可哈日伊罕向来对苏茉儿有意见,尤其在她恼怒的时候,实在无法忍受一个讨厌的人对她指手画脚的。
“她咳嗽,不是你咳嗽,凭什么叫我住手?”哈日伊罕的声音更响了。
这句话让阿图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装模作样地半握着拳头,咳嗽了起来。她的咳嗽声很快感染到了四姐,七岁的雅图跟着她一块咳嗽了起来。两个小主子的咳嗽声此起彼落,哈日伊罕的脸瞬间气成了猪肝色,她尴尬万分地站着,用尽全力才没有把脾气发出来——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浑浊的眼珠子直直的瞪着阿图,她觉得自己被耍了。
“哈日伊罕,你太没规矩了,都呛着小格格了!”苏茉儿微笑道。
哈日伊罕显得倒了威风,她转过身,带着受愚弄的怒气撅着嘴放下了鸡毛掸子。
“到底是谁没规矩,到底是谁没规矩……”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走出房门,看了苏茉儿一眼,朝地下狠狠唾了一口痰。
“好了好了,别咳了!”布木布泰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她的满洲话带着蒙古人柔和而含糊不清的口音,声音不高,略略有些沙哑,但却是让整间屋子的人随时服从的声音。作为对比,哈日伊罕的大喊大叫反而常常让人忽略。她的命令一出,两姐妹立即停止了咳嗽。
三秀的脸上出现彷徨和担忧的表情,苏茉儿走过来,一面拍了拍三秀的肩膀,一面对朝镜子里的布木布泰说:“格格,这次聚会让秀也一起去吧,她恐怕这辈子还没进过蒙古包呢!”
布木布泰摆弄着身上的首饰,通过镜子看着她的侍女,苏茉儿的眼中满是殷切:“哈日伊罕死活也不肯去蒙古人的宴会,可是阿图需要人照顾呀!格格,你就答应了吧!”苏茉儿转过头,朝阿图做了一个鬼脸,阿图“噗嗤”一下就乐了。
“也好。”布木布泰说,“不过她的衣服要换。”说着,看向了穿着素白衣裳的三秀。
“一个奴才怕什么!”苏茉儿嚷嚷开了,“这十年来,多少次聚会都见着有别的女人穿白袍子的?也从来没见多尔衮他们说什么呀!”
布木布泰沉吟不语,她摸了摸头发上的银簪子,她心想这么快十年了吗?从她第一天嫁进来,她的姑母大福晋哲哲便提醒过她,绝对不能穿白色衣裳参加大宴。
“他们恨着大汗。”大福晋说,“阿巴亥被逼殉葬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白衣裳。”
“白衣裳。”布木布泰说。她想起了多尔衮出战时,身上穿的就是白色盔甲。她知道这次征讨察哈尔,是多尔衮的正白旗充当主力。他用马鞭子殴打林丹汗的哈屯和儿子们,得到了元朝的传国玉玺,上有“制诰之宝”四个字。有人说,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笑容。他注视着皇太极和福晋们的眼神极其冰冷。她有些害怕他的眼神,觉得那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有的。他不是人,是一把剑,是一个死神。
“是的,”大福晋说,“白衣裳。”
有一个朝鲜侍妾曾经穿过一次,大福晋说,多尔衮看见了很是生气,他把那个朝鲜女人绑在拴马的木柱子上,用鞭子抽的她浑身是血。他还给这个女人提供了两个选择,要么脱下这件衣服滚回去,要么穿着这件衣服被打死。但是那可怜的女人当时已经奄奄一息,没来得及做出选择就断了气。
“她一直在叫唤。”她说,“朝鲜女人爱叫唤,床上爱叫唤,死前也爱叫唤。布木布泰,你没听过那女人的声音。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种声音。”
说完她们两人笑了起来,但这是害怕的笑,古怪的笑,为天底下居然有这样可怕而荒谬的事情发出的笑。如果她们不笑,这种像水蛭一样的恐惧感几乎快要压抑住呼吸,她们都感到莫名的害怕。
“没事儿的,格格!”
苏茉儿说:“我敢打赌,这次蒙古来的王亲贵族们,他们带来的女眷肯定有一个两个穿白衣服的!难道阿巴亥的儿子们要把人全杀了不成?”
“杀谁?”
雅图抬起头问:“有人要杀秀吗?”她的话惊动了妹妹,阿图一把抱住了阿秀,大声嚷:“不!我不许你们杀她!”
这时苏茉儿乐呵呵的笑了起来。
“没有人要杀你的秀。”苏茉儿说,“阿图,你的好额娘是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秀的。我说的对不对,格格?”她带着期待眼神冲布木布泰微笑,仿佛在等待她的主子允诺什么事情。
布木布泰不忍心拒绝她忠心的好仆人。“好吧。”布木布泰说,“不过你当点心,尽量别让秀出现在他们三人面前。”
“我知道。”苏茉儿说,“还有打朝鲜回来的那些人,他们这群狼崽子们撒野撒惯了,看见漂亮的女人就往上扑。你放心吧格格,我能照顾好秀。”
夜渐渐深了,后宫里的蒙古女人悉数出动,上马车时布木布泰看见了从林丹汗那儿归顺而来的芭德玛瑙,皇太极新收的侧福晋,穿着一件雪白的蒙古袍,戴着珍珠和玛瑙编造的额箍,一双红唇擦得像火焰一样艳丽。她急忙看向了海兰珠,只见她的姐姐依然是一身鲜绿的长袍,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入席时她对海兰珠说:“我很高兴你听了大福晋的忠告。”
“忠告?”海兰珠朝她望过来,脸上流露出惊异之色,布木布泰用眼神往芭德玛瑙的方向望了望,海兰珠看明白了,吃吃地笑着说:“你指的忠告就是这个?穿一件白衣裳算什么?弄得这么紧张——”她的声音随着她一路看向皇太极而终止了,因为她清楚得瞧见,皇太极穿着一身紫红色的长袍,头上戴一顶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腰直背阔,焕发出高贵又和蔼的荣光。他身旁坐着大福晋,她正不停欢笑着向前来的蒙古同袍问好。海兰珠看见这两人在目睹芭德玛瑙身穿一身白袍时,神色明显动摇了,她能感觉到身边有几个贵族妇人正在背后暗笑,芭德玛瑙这次明显犯了忌讳。
无聊的老太婆!
她在心里轻蔑地嘀咕一句,海兰珠看不起这些女人,觉得她们活像一群肥鸭子,总是聚在一起说人闲话然后嘎嘎的怪笑。她嫁给皇太极已经快有四个月了。她快要被后宫的繁文缛节给压得喘不过气。她靠着青春和美色,很快吸引了皇太极的主意,但是囊囊太后的归降打破了这一切。原来和绝大多数的男人不一样,皇太极对于一个女人的外貌,更在乎的是她的母家和利用价值。囊囊太后是带着林丹汗的部下和上千户属民来投奔的,一来便被皇太极封为福晋。此时此刻,海兰珠觉得自己十分不幸,似乎除了诞下皇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争宠之法了。她丝毫不想搭理身边看好戏的妹妹。
“当然要紧张。”布木布泰在她耳边说,“看见那个穿白色甲衣的男人吗?那就是逼死你夫君的多尔衮。他身边那个统身蓝色的年轻将军是皇长子豪格。你从草原王那儿逃走以后,豪格出兵抓了不少林丹汗的女人,他明明知道只有囊囊太后和苏泰太后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可他却偏偏找不到。为什么呢?因为苏泰太后是大汗生母的亲表妹,也就是他的表姨奶奶,这些女人在他面前一哭,豪格就心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可是多尔衮查出来了。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