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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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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的事情,阿图在宫中听过大福晋、额娘、苏茉儿,哈日伊罕,还有许多不同的人说起过。甚至后来她嫁到了东京辽阳,嫁到了蒙古巴林部,她也听到不同地方的人用不同的语言描述过那晚发生的事。这里面,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年轻人,有汉人满人和蒙古人……但是没有人可以给出她足以信服的真相。

蒙古人喜欢说,当晚海兰珠谋害了皇太极。她用的是一把镶满彩色宝石的黄金匕首,那是她与林丹汗的定情信物,是她成为与大哈屯媲美的宠妃时巴图尔赠与她的,也是这个末代大汗从先祖成吉思汗那继承的最宝贵的遗物——说的有鼻子有眼。汉人们喜欢说,当晚海兰珠诓骗了皇太极。她拒绝皇太极掀盖头,说汉人有句话,叫“灯下赏美人”,她草原第一美女的盛世容颜必须在明亮的烛光下才愿意展露。当皇太极依言递来了蜡烛时,海兰珠一把夺了过去,将烛台上的红烛拔出,用铜烛台的尖针刺向了自己,刺向了世界上最美丽的胸膛——她是宁死也不愿意二嫁的!满人们喜欢说,当晚海兰珠归顺了皇太极。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抗和不愿,她为了蒙古和科尔沁,为了姑母和妹妹,为了前途和将来,接受了佛祖和命运对她的安排。她的苦心没有白费——她成了大清三百年间最得圣宠的女人。

每逢听到这些闲聊,哈日伊罕总会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她会在别人走后吐口水,尽情地挖苦和讽刺他们,阿图十分讨厌她这样的行为,甚至会踹她踢她,可是哈日伊罕总是对这样的抗议不痛不痒,无动于衷——对皮厚肉糙的她来说,这简直算不上是攻击,甚至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你哪能信他们讲的鬼话!”哈日伊罕一边给阿图梳辫子,一边说:“女人总是要受苦的!受伤,受罪,受累,还要受埋怨!他们要求女人做这做那,一旦出事了,他们就把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女人身上!海兰珠嫁过来,她生也好死也好,得宠也好不得宠也好,也不过是个受人摆弄的女人。你明白吗?女人总是要受苦的!”

阿图被她这一席话给说懵了,“可是,”阿图说:“海兰珠抢走了我的阿玛呀!”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带出了心中浓浓的怨恨。阿图一想起大福晋的眼泪和额娘的叹息,一股怒意像火一样喷薄而出。梳妆盒里放着那枚漂亮的玉石戒指,幽幽的闪着绿光,和海兰珠爱穿的绸缎裙子一样的绿光。阿图忍无可忍,抓住戒指就是一摔,“哐当”一声砸到了盛京的石灰地上。

盛京的皇宫不像紫禁城,紫禁城里有八千万那么多的地砖。这些地砖是由太湖里沉淀千年的细泥熬制而成,汉人们需要用一年的时间去晒,去践踏,去摔打,才能将其制作成砖坯。这些砖坯需要阴干半年,然后用糠熏一月,碎柴烧一月,整柴烧一月,松枝烧一月,最后涂上松油,花费至少两年的时间才能制成。如果一个窑里有六块地砖达不到要求,则全部作废,不予采用。“一两黄金一两砖”,这样智慧和心血的结晶,艰苦又复杂的苦活,只有不怕麻烦的汉人才做的出来。

哈日伊罕说汉人是“最下贱的奴才种”,天底下没有哪一个种族比他们更窝囊,更会伺候人了,巴结讨好的本事有四万八千样,汉人是狗,是奴才,是天生要受人支配和使唤的。可是住在盛京时,宫里还没多少汉人,皇宫的地面也没有铺砖。满人们天天用石灰洒地,一遇上刮风屋子里扬的全是细尘,呛得人直咳嗽冒眼泪。屋里还时不时爬进虫子、壁虎和蛇,大福晋的宫中进过刺猬,南门角楼那个没人住的偏殿,后来被流浪的野猫占领了,天一黑,巡夜的就能见到大大小小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满人崇拜萨满,对动物敬若神灵,见到了只说“殿神来了”或“外神来了”,从来不敢胡乱打死,只会用竹棍或噪音驱赶。阿图的戒指要不是摔在盛京的地上,而是摔在紫禁城的砖上,多好的玉石都给毁了。

她的汉人奴婢三秀急忙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拾起了玉石戒指,吹掉了上面的白灰。可她重新递给阿图时,她的小主子却往她手心里的戒指吐口水。哈日伊罕被阿图如此对待一块玉石的态度激怒了,她用力地扯了一下阿图的头发。

“看着我,阿图!”

阿图愤怒地看转过头看她。

哈日伊罕说:“主子,我现在告诉你一句话,你可得好好记住了。海兰珠抢不走你的阿玛,没有女人可以抢走你的阿玛。因为他从不属于你。男人总会让女人失望,你不要对他们心存希望。阿图,你要记住这句话。”

如果这时有宫人走近屋子,他们一定会发出对哈日伊罕的粗鲁和无礼发出惊叹——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直率而错误的话,她怎么敢抓疼主子的辫发,她怎么敢如此教训一个格格?阿图只是个孩子,她并不知道主仆有别,也不知道后金王宫对待僭越之人的残酷和惩戒。满人会以羞辱的体罚,月例的克扣,禁闭或驱逐来管教不听话的奴才,甚至是处死。四阿哥的乳母因为监管不力,让四阿哥不小心摔了一跤,他的母妃颜扎氏大怒,指责乳母失职,剥夺其教养嬷嬷的份位。大福晋说:“哪有孩子不摔跤的?”颜扎氏说:“眼睁睁的叫主子跌倒了,就是奴才们不是!”颜扎是满族最古老的姓氏,她的祖先与白山黑水,大辽金朝,语言文字一起诞生,经历过女真的盛衰和演变,她足以代表满人的想法。

阿图只是个孩子,不懂满人那一套,可是宫里的大人们懂。哈日伊罕也只敢独自一人时如此放肆,后来三秀加入到主仆两人之间。三秀的鞭伤不到半个月就好利索了,伤痂一掉,她的好容貌也跟去了壳的鸡蛋一样显了出来。她梳着庞大的发髻,头上没有绢花,也没有簪子,偏偏教人看不厌。哈日伊罕从不教她说满洲话,使唤她时只用动作或眼神,态度像极了使唤一条狗。三秀的满洲话是跟别的嬷嬷学来的,她懂得梳头,懂得绣花,又生得这般好看,一下子抓住了宫人们的心。哈日伊罕在西福晋的这里,除了守着一个阿图,哪儿也不稀罕去。三秀倒是经常被人叫去帮忙。满族人也好,蒙古人也好,只要拖着长长的口音,叫一声“秀——”,那个素雅的像白玉兰一样的女子就会出现,她的左手边提着一个木盒子,里面放着针线和妆箧,急急的走到你的面前,头一低,她就露出那含羞的微笑。

最初哈日伊罕并不在乎她,不过是个汉族奴婢,一个会移动的花瓶,一个会说话的纸人。直到有一天,哈日伊罕发现阿图拒绝她而要三秀编辫子,说故事,陪着玩时,这该死的三秀已经抢走了她的地位,这该死的!哈日伊罕恼怒极了,她如今最厌恶的人就是这个汉人,她恨她,诅咒她,殴打她。最叫她恼怒的是,宫里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汉人的阴险和卑鄙,他们都为这个汉人撑腰,像老母鸡护崽子一样呵斥哈日伊罕,不允许她殴打和辱骂三秀。最叫她伤心的是,就连她一手带大的阿图也站到了三秀这边,阿图早就不对三秀吐口水了,而是开始对哈日伊罕又打又骂,“走开!”阿图总是警告她,“离秀远一点,你这个恶毒的老妖婆!”

秀,我要这个。秀,我要你给我梳头。秀,硕塞说汉人吃蛇是真的吗?

阿图像一块狗皮膏药般的黏在三秀的屁股后边,走哪跟哪。除了她还有四格格雅图,两姐妹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三秀。这在王宫里是稀奇现象。照常理说,主子后边总有一群人,好像一条尾巴似的,大主子身后的人多,是大“尾巴”,其实小主子的“尾巴”也不小了。在盛京的时候,虽然宫里人少规矩少,格格阿哥身后至少要跟着一两个乳母,用满洲话说就是嬷嬷。可是小主子们偏偏爱跟着阿秀。其实这里还有一段故事。满人不像汉人那般爱惯着孩子,总把孩子养得很娇气。小主子们成人之前,每逢发脾气、闹别扭的时候,也是要接受管教的。因为尊卑有别,奴才绝对打不得主子,所以对小主子的惩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关禁闭。阿图有爱打人的坏习惯,因此没少被关。关禁闭的时候,无论她怎么叫骂、央求、哭闹、踢门都不会有人敢把门打开放她出来。哈日伊罕也不敢,并不是她狠心,而是这条规定一视同仁,即使是皇子也要遵守,更何况是阿图呢?

大婚那天阿图打了三秀,因此隔天又被单独禁闭在一间小屋里。她还在里面哇哇大叫发脾气时,就听见三秀急冲冲在外面喊:“阿图——阿图——”三秀的声音充满了慌张,这个平时不哼不哈的汉族女人此时却不断地呼喊她的名字,并尝试着打断这次惩罚。于是,三秀被处置了。那时盛京的处置方式,还不像紫禁城是学大明律,扒裤子打板子,这是什么滋味,羞都羞死了。但也在众人面前挨罚,用一根长长的竹条抽女宫人的小腿肉,被罚一次就足以让一个脸皮薄的永远抬不起头来。阿图后来又犯了一次事,三秀依然在外面用谁也听不懂的汉话大声安抚里头的小祖宗,为此又挨了一次罚。人们这时发现三秀这女子是个糊涂人,哪有次次挨罚,次次犯禁的?难怪她被哈日伊罕欺负得那么惨,还从来不还手,蠢笨的像木头、像石头。阿图在里头听见三秀挨打了,哇哇地哭起来。她是一个倔脾气,每逢性子犯了,劝也劝不住。等她哭够了,用宫里人的话说是“唱”完了,三秀的小腿被打得比馒头还肿。奇怪的是,经过这两次折腾,后来阿图再也没惹过事。

讲回大婚那天,海兰珠把玉石戒指给了阿图。阿图不知道这叫帝王绿,是翡翠中颜色最正的。只觉得它绿得发亮,摸上去又凉又滑,稀奇极了。这个玉石戒指,准确来说叫翡翠扳指,又叫玉韘,是当初海兰珠出嫁时,是阿瓦(父亲)博尔济吉特·布和亲手送给她的礼物。海兰珠是美丽的,她的名字也那么美丽。蒙语中“海兰”是绿树,“珠”是火焰之光,“海兰珠”合起来是“发出幽幽绿光的宝物”,含义是“美丽的玉”。“海兰珠”这个名字,用汉话说就是“玉儿”。

阿图的外祖父布和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他是科尔沁部的宰桑,宰桑是蒙古一个职位,与汉人的宰相差不多。当他的妹妹哲哲,提出让他的女儿嫁给皇太极时,这不仅是为了进一步加强满蒙联盟,更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哲哲嫁给皇太极多年,始终不得一男半女。布和同意了,他并没有把艳名在外的大女儿嫁过去,而是指派了二女儿布木布泰,蒙语中,“布木布泰”是“天降贵人”。布和对外宣称,二女儿是嫁给皇太极的不二之选。她小时候曾被一个云游的喇嘛预言过母仪天下。布和没有把“玉儿”给皇太极,而是把“贵人”给了他。

知道真情的,只有布和。他一生挚爱他的大女儿海兰珠,如珠如宝,如同爱护自己最珍贵的眼睛。他不愿让自己的“玉儿”嫁给一个比他还要年长的老夫。至于二女儿的预言,明显不是有凭有据的事儿了。毕竟没人可证实。倒是海兰珠长大后,是草原上一朵绚丽动人的花,四面八方的小伙子都追求她,里面包括一个红教的喇嘛(注:宁玛派佛家弟子可以结婚)。这是生活在科尔沁的人都有所耳闻的。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当察哈尔林丹汗的聘礼送到家门口时,布和蹲在灶边,看着那火光,心想他的海兰珠最后还是嫁给了与皇太极一样的老夫,这一定是长生天的意愿。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死后不到两年,林丹汗被皇太极打败,他的海兰珠最后还是成为了皇太极的妃子,一代君王一见钟情的女人,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长河中,极大的影响了大清朝的命运。

天聪八年(1634年)十月十六日。丧父丧夫的海兰珠嫁给了皇太极。其实,早在天聪七年的夏天,布和去世后,大福晋为了安慰亲人,向皇太极提出接丧子的母亲科尔沁大妃和丧夫的弟妹科尔沁次妃来盛京觐见。这一次见面,还有两门满蒙结盟的婚事。出于对科尔沁的重视,皇太极决定前往科尔沁亲友的住处,亲口将婚姻的决定告知他们。

于是,皇太极见到了布木布泰的姐姐海兰珠,她在人群中是如此扎眼,就如泥土中的玉石一样,熠熠发光。有人朝她说话,她歪着脑袋静静听,倏而一笑。她笑起来那么全心全意,仿佛对整个世界都满意极了。那是舒服的,干净的,让人惊艳的笑容。他被这个笑容触动了。当晚,皇太极来到大福晋的帐篷,他盯着大福晋逐渐衰老的脸庞说:“哲哲,我想娶她,只有你可以帮助我。”

然而此刻,海兰珠用火一般灼热的眼光盯着她的妹妹。她恨布木布泰,她恨这个无情的女人。

“为什么你不回来看阿瓦?”她含着眼泪说,“他一直在等着你,一直在等着你。直到他过世作佛了,也一直在等……”

海兰珠看着布木布泰,她的妹妹比她高大许多,沉默时就显得更高大。布木布泰不说话,她抱着一个女婴,她并没有流露出害怕或后悔的目光,她只是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婴儿吸吮着她的手指,发出呵呵的声音,又开始想抓自己的脚。

屋内的照明篝火烧得正旺,布木布泰终于说话了。“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他还等着我。”

海兰珠一下子愤怒了,愤怒使她的黄眼睛更加的明亮。这是一双又美又黄又溜圆的眼,属于成吉思汗的子孙,黄金家族西拉努忒的血脉。这双眼看着你,会使你想到草原的雄狮,淳美的热酒,发光的琥珀。这是海兰珠从布和那里继承的眼,一模一样的眼。早期蒙古人分三种,一种是大汗的子孙,黄金一样的黄眼。一种是贵族的子孙,灰云一样的灰眼。一种是奴隶的子孙,黑夜一样的黑眼。兄妹三人,只有她遗传了布和的黄眼。就连这浓密的棕色睫毛也是一致。哥哥吴克善和大福晋哲哲一样,是鸽子羽毛一样的灰眼,体现了博罗努忒的血脉。只有布木布泰,这个最小的妹妹,与汉人俘虏一样是哈拉努忒的黑眼。

布木布泰看着姐姐的黄眼睛,恍惚中看见了阿瓦的黄眼睛。她想起了出嫁那天,布和给她和吴克善送行。布和欢快地对兄妹二人说,女真族是多么的强大,与他们结盟是多么的光荣。吴克善与父亲有说有聊,而布木布泰却是一言不发。她知道前面那个石头堆成的敖包就是分别的地点,她已经看见那彩色的旗子,在大风中奋力的飘扬。

“我爱您,阿瓦。我真的很爱您。”她说。

吴克善感觉到妹妹要跟父亲说一些话,他冲两人笑了一下,露出一口白牙,驱马掉头到后面去了。吴克善用他的灰眼睛,一匹匹清点随嫁的牛羊马匹数目,他向来谨慎小心,是个礼貌而负责的人。路上碰到的牧民向宰桑的儿子行礼,他们右手贴胸,弯腰致敬,吴克善也同样鞠躬。布和微笑着远远注视这一切。

“我很崇拜您,我总是祈祷佛祖保佑您长命百岁。您对我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每一个字都记着。”

“布木布泰,我会长命百岁的。”布和说:“看到那群羊了吗?昨晚黑山羊诞下一头纯白的羊羔,多么稀有呀!明年你回来省亲,就有新的羊胸脯肉可以吃了。”

“我七岁生日那天,海兰珠被一个客人摸了手,她哭着跑来找您哭诉,您气的脸都红了,大声叫停了宴会,揪住那个客人的衣服将他揍个半死。临睡前,您笑着安慰了海兰珠,您亲吻了她,将她抱入怀中,唱歌哄她入睡。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做梦,我希望有一天我遇到委屈,我来哭着来找您,您也会亲吻我,安慰我,拥我入怀中。我希望您爱护我,善待我,如同您爱护她,善待她。”

布和看上去很是窘迫,他举起马鞭,又放了下来。一个驾车的老牧民从远处驱马而来,车上是两个硕大的木桶。“那桶里面装的肯定是牛奶。”他似乎开始找其他的话题,“我闻到奶的味道了,真香呀!”

“我爱您,阿瓦。我总是希望您也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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