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1 / 2)
阿图记得,小时候,她根本不是皇太极最喜欢的女儿,父汗最喜欢性格张扬的二姐,目光总是离不开一身红装的马喀塔。就算是他来额娘的西宫,单独面对她们三姐妹时,四姐雅图也总能比她得到父汗更多的关注。“雅图”在满语中是“丫头”的意思,这是一个爱称,也是一个昵称。每当皇太极用亲切、温暖、充满爱意的语气称呼四姐的名字时,阿图会感觉到一阵的羡慕和向往。阿图自己的名字,在满语中是“小马驹”的意思,这个跟二姐“马喀塔”差不多,“马喀”是马,“塔”是美好,合起来是像马一样美好。而“阿图”,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对小马驹的统称而已。
皇太极爱马,但是他有成千上万匹战马,不会把一个小小的阿图放在他心上。可是阿图一直爱着父亲,即使她只能得到他万分之一的爱。
在父亲娶到第三个科尔沁姑娘之前,他娶过十四个妻子,生下了五个儿子,八个女儿。对阿图而言,除了大福晋生的三个公主,和她母亲布木布泰生下的两个姐妹,其他的手足至亲几乎全是陌生人。除了逢年过节,平时根本见不着面。
苏茉儿说,在盛京长大的孩子真是可怜,人像庄稼一样给栽在皇宫里了。苏茉儿从小在广阔的大草原上长大,像牛马一样无拘无束。蓝天是屋顶,星空是明灯,疯够了,跑累了,眼睛一闭,就地一躺。闻着花香和泥土香,听着鸟叫和虫子叫,天大的愁事也忘光了。阿图喜欢听苏茉儿说的草原故事,也喜欢听苏茉儿唱的古老歌谣。
每当苏茉儿用满怀深情的口吻说完一个故事,或者唱完一支歌,哈日伊罕总是不屑,当苏茉儿一走,她会一边吐口水一边说:“什么蒙古,什么草原,叫这头该死的小母狼见鬼去吧!”她从来不敢当着苏茉儿的面表示自己的厌恶。实际上,哈日伊罕十分的惧怕苏茉儿。她是专门负责照看阿图的嬷嬷,平时从来不多说话,她的针线是所有仆役里面做最好的,手是最巧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玩“嘎拉哈”的游戏老是能赢。哈日伊罕在众人眼里是典型的闷葫芦似的老实人,吩咐下来的活儿干的又好又快。嬷嬷们爱聚在一块拉家常打络子,她单独坐在孩子的摇车边唱着小曲儿过一天。满族的摇车是挂在房梁上的,由松树皮、桦树皮这种冒着香气的木料做成。阿图还记得哈日伊罕给她做过一个装满了小米的布枕头,睡起来“硬实”的很,阿图的后脑勺又扁又平,发育得十分齐整,这个布枕头该记头一等功。后来,七格格出生了,阿图也被哄下了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摇车。
哈日伊罕在生活上把阿图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她总喜欢在阿图面前贬低蒙古人,尤其是喜欢说苏茉儿的坏话。因为这个,阿图讨厌她。即使她像爱女儿一样爱着自己。“哈日伊罕”本身是个蒙古名字,指的是“黑皮肤的丫头”,可哈日伊罕除了长得黑,还非常肥,壮硕得跟一个男人似的。据说她年轻时,是肫哲公主的侍女,在额娘的娘家科尔沁生活过一段时间,“哈日伊罕”这个名字就是那时给取的。直到阿图出生那年,老额驸归天了,肫哲公主依故俗,嫁给奥巴的儿子巴达礼,这才打发了她回的盛京。大福晋本不想收容她,想随便给点银子打发出宫,是额娘开口留了她:“我的阿图需要一个嬷嬷。”正因为这个原因,哈日伊罕对布木布泰感恩戴德。宫人们咬舌头说,毕竟她生得这般难看,出了宫也没男人愿意养她。
俗语说:“十桶清水敌不过一盒墨,天大的恩情敌不过针尖那般小的仇恨。”哈日伊罕对蒙古的一切深恶厌绝,除了西福晋,她把所有的蒙古人都当成是宿世的仇敌,恨不得饮其血吃其肉。不过,她的胆子比老鼠还要小,在宫里偶尔碰到一个蒙古人,她那张原本黝黑油腻的脸,瞬间会变得比鬼还要白。
“铁木真,大可汗。”
“一生敬仰长生天。”
“敌人铁骑百千万。”
“草原骄子凯旋还。”
阿图跟着苏茉儿学唱这些蒙古族的歌谣,但她每次都会悄悄的把“铁木真”换成“皇太极”,在她四岁的认知里,成为一株皇宫里的庄稼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这里皇太极是太阳,额娘是月亮,其他的福晋像星星一样围绕四周。皇太极是太阳,是光,是热。他的爱是温暖的、和煦的、无私的。阿图相信,太阳不会忘记她,她肯定能得到皇太极更多的爱,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直到那一天,她第一次见到海兰珠,那个无法用语言都形容不了,做梦都梦不出来的女人。阿图的美梦就像海里的泡沫一样,在这个女人的艳光下顷刻破灭。她的美梦粉碎的那样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叹息。
那一天,阿图被额娘与苏茉儿打扮一新。和蒙古来的亲友格格、女眷主妇们待在同一个屋子里,人一多,炭一烧,阿图只觉得头疼脑热,闷都闷死了。趁哈日伊罕被叫去准备宴席,屋子里的老嬷嬷打瞌睡,没人理她们会这一群小孩子们,于是她就偷偷溜了出来。
阿图千算万算,唯独没有想到皇太极赏给她的汉族奴婢居然发现了她。新来的奴婢被鞭子伤了容貌,她偷偷把这个女汉人喊作“毛伊罕”——丑八怪,阿图向来喜欢漂亮的东西,对丑八怪是半点的好脾气没有。当阿图被一把扯住的时候,她尖叫着对着人家又抓又打,凶得像一头愤怒的小豹子。挣扎间,丑八怪脸上的伤又被她挠破了,吃痛地哀嚎一声,她趁机跑出了那个讨人厌的地方。
没跑几步,她从远处眺望,只见那群带着冕帽的仪仗队敲锣打鼓的过来了,铜号的声音震得阿图不得不捂住耳朵。她看见穿着红色长袍的銮仪校,随后是数之不尽的长幡,黄、白、蓝、红,在漫天风雪中飒飒飞舞。紧接着是绣有龙纹的伞、幢、麾、节、氅,侍卫们手持枪、戟、戈、矛、钺、仗,带着满洲皇家的威仪驱马向前。阿图被这一幕惊呆了,她看见大金汗王的御辇被两旁的五颜六色的亲兵拥护着,子午线中,一条庄严肃穆的大队徐缓地向正殿前进,犹如一条幽远静谧的河流。
这是阿图一生中最自豪的时候,即使在她远嫁蒙古的那段日子,被塞外风雪无情的扑打过后,她依然会梦到这一刻。她明白坐在黄色舆车里的是她的父亲,普天之下最尊贵的男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个队伍,兴奋地不能自已。阿图哀求过额娘,描绘过曾经婚礼上的一切,可是额娘说的回忆,哪有她亲眼目睹的这一切令人震撼。她尝试着从围栏探出身子,靠那远处的热闹更近一些。下一秒她就被一双粗鲁的手臂抱住了,她闻到了藏香和体臭混在一起的味道,这是她出生以后一直熟悉的味道——是哈日伊罕!为什么哈日伊罕会知道她跑了?阿图愤怒地扭过头,果然,那个汉族奴婢畏畏缩缩地站在后面,面上的血迹还没干透,涂过马药的伤口结着黑色的痂,简直像爬虫蜈蚣一样的难看。不过在阿图的眼里,这个告密者的嘴脸只会更加的丑。
“你这头关不住的小马驹,真该用绳子把你拴起来!”哈日伊罕一边骂,一边用蒲扇般的大手啪啪打了两下她的屁股。阿图奋力地挣扎着,踢踹着,叫喊着,她大声地用蒙古话辱骂哈日伊罕是“猪”,哈日伊罕用蒙古话反唇相讥道:“你这小东西还发起山羊的脾气了?”接着高声纠正了阿图的发音。
哈日伊罕对她冷嘲热讽的时候,旁边的丑八怪低下头什么也不敢说。她被两人带回了那个烟熏火燎的小屋。哈日伊罕离开后,阿图指着丑八怪的鼻子大叫:“毛伊罕!毛伊罕!”丑八怪显然不知道阿图在说什么,但是也猜得出不会是什么好话,因为阿图是一边吐口水一边说的,这个坏习惯显然是从哈日伊罕身上学来的。丑八怪蹲下来,用手绢擦拭小主子脏兮兮的脸蛋,即使被阿图用穿着靴子的脚踢着踹着,丑八怪始终一声不哼,沉默得像一个被割了舌头的哑巴。
最后,阿图骂累了,踢累了,任由丑八怪服侍她。阿图闻见对方身上有一种陌生的味道,那是一种甜甜的药草香,神秘而独特,但是不至于让人觉得排斥。她看见丑八怪的手腕非常的洁白,像沾了牛奶一样的白,阿图惊讶于汉族人皮肤的细腻,她仔细打量丑八怪的脸,那是草原女子不可能拥有的柔顺眉眼,乌黑浓密的秀发,让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怕了。但是,这个汉族奴婢身上更有一种迷人的气质。正是这样的气质,让一个女人变得很美。
阿图从小在王宫里长大,每天见到的都是漂亮的女子,可她很小就明白美人儿并不是靠装扮,问题不在于你长得好看不好看,这里面其实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总有一些女人是吸引人的,让人忍不住要偷看的。阿图并不知道奥妙到底在哪里。她只知道她不再排斥和反感这个奴婢,甚至有一种依恋之情油然而生。她不知道这个汉族女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魅力。那种魅力来源于一种独特的母性气质。
直到九年后,十三岁的阿图远嫁辽阳,与丈夫一同去著名的“唐王井”享受温泉。当那一股股白气腾腾,温暖柔滑的泉水浸润她整个身体时,阿图满脑子都是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之情。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到这种被粘稠无色的泉水包围的感觉,像是婴儿回到母腹中一样安全而温暖的滋味,早在多年以前,她就被一个汉族女人给予过了。
阿图是什么时候在丑八怪怀中昏睡过去了,她已经丝毫没有印象。整个昏睡过程中,阿图胖胖的小手始终紧紧地攥着丑八怪的衣服。她不肯松手睡在大炕上,丑八怪也不肯撒手把她放下来。身边传来嬷嬷们带笑的声音:“这个丑八怪,不会是个彼里焉(傻子)吧?”她们惊讶于她对孩子的痴迷和宠爱,吃吃的笑了一阵子,又开始聊起了别的闲话。丑八怪口里吟唱着汉族的歌曲,轻轻拍着怀里孩子的背,她现在对什么也没兴趣,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格格的身上。她的脑海中回忆起四年前,她的名字还叫做三秀,大凌河战役中,她的夫君被金兵杀死,她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躲在炮台下瑟瑟发抖,直到范文程出现,孤身一人骑马来到西山一台,劝降了所有剩下的守兵。这次战役,缴获生员一人、男丁七十二名、妇女十七人,还有马二匹、牛二十四头、驴二十一头,皇太极大喜,将这些全数赏给了范文程。她就是那十七个妇女之一。
三秀想起了看到丈夫尸身的那一幕,她发出一声哽咽,接着是嚎啕大哭。有金兵来拉扯她的大儿子,她疯了一般推开了对方的手。这是极不理智的,一不小心触怒杀红了眼的人,很容易就变成刀下之鬼。三秀绝不能让金兵带走自己的孩子,那是她的儿子,她的骨肉,她豁出命也要保护他们。当范文程骑马来到她的面前时,她记得这个在炮台下见过的壮年男子,她知道他是使者,她与他无亲无故,但是她只有哀求这个会说鞑子话的汉人了。三秀跪在他的马前,两颗又大又亮的泪珠,从她浓密的眼睫毛滴落,沿着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是那么美,那么动人,竟让范文程呆住了。他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她,心里最深的那根弦被拨动了,这是在他的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悸动。他不是没开过荤的毛头小伙子,他已经是三十五岁有家室的大男人了。刹那间,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天下之大,只剩下那一双朦胧的泪眼。
一个金兵冲上前来,朝她甩了一巴掌,抓住了她的手腕,扯着她的头发,将她往女眷的队伍里拽。范文程第一次觉得心里发软,他出声制止了出来维持秩序的金兵,他保住了她的儿子,让她得以母子团圆。然而,好景不长。大凌河战役之后,人吃人的惨剧导致爆发了恐怖的瘟疫,年幼多病的儿子染上疾病去世。一年后,她的女儿也相继病死。三秀身为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乱世中以小技傍身。同一批的汉人奴隶里,她能做出漂亮的襦袄裙,梳出精致的头把式。范府里的人都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不知道她的丧子之痛,不知道她每当午夜梦回总是哭泣着醒过来,苦涩的泪水总是沾湿了枕头。